省城开往红星县的路上，一辆颠簸的军绿色吉普车里，气氛热烈得像个学术辩论会现场。
“简直是天方夜谭！一个县级农机厂，连台像样的加工母机都没有，他们跟我说独立研发出了高性能发动机？”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名叫刘工的老教授，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对面人的脸上了。“
我跟内燃机打了一辈子交道，从德国的图纸到我们自己摸索的型号，每一个零件的公差，每一个角度的设计，那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这不符合科学规律！”
旁边一个材料学的老王教授也跟着附和，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一脸的痛心疾首：“报告我看过了，里面提到的那个什么‘晶格重组’，这更是无稽之谈！这是目前只存在于理论物理领域的猜想，他们一个农机厂，拿什么来重组晶格？用锤子吗？这是对科学的亵渎！”
车厢里充满了快活而鄙夷的空气。这些被周毅请来的专家，每一个都是各自领域里说一不二的泰斗。
他们根本不相信红星县能搞出什么名堂，这次下来，更像是组团来参加一场大型的、戳穿骗局的真人秀，顺便还能在周厅长面前表现一下自己严谨的科学态度。
然而，在车子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
她叫苏晴月。
省工业设计院最年轻，也是公认最有才华的工程师。
她今天穿着一身洗得发蓝的合身工装，长长的头发利落地扎成一个高马尾，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和天鹅般修长的脖颈。即便是在这群老大爷中间，她那股清冷干练的气质，也像是一株遗世独立的雪松，格外引人注目。
她没有参与前面那些激烈的讨论。她只是安静地坐着，手里拿着那份报告的复印件。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那些夸张到近乎荒谬的数据上，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滑过。好看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想从这几张单薄的纸上，找出那个藏在谎言背后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真相。
坐在副驾驶的周毅，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自己的得意门生。他对这个年轻人很看重，不仅因为她那冠绝全院的才华，更因为她身上那股和自己极为相似的、对技术的极致严谨。
“小苏，你怎么看？”周毅开口问道。
苏晴月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细边眼镜，镜片后的眸子清澈又冷静。
她用她那特有的，像是用游标卡尺量过的、不带太多感情的语调说：“报告里的数据，存在多处逻辑上的悖论。特别是能量转换效率这一块，它标注的热效率超过了百分之四十，这已经超出了我们目前实验室里，在最理想状态下才能达到的理论上限。”
她顿了顿，给出了自己的结论：“我个人倾向于，他们的测试设备或者操作流程，存在非常严重的问题，从而导致了数据的严重失真。当然，也不排除……是彻头彻尾的伪造。”
她的话，让车里的气氛更加确定。连苏晴月都这么说了，那这件事，基本就没什么悬念了。
……
与此同时，红星县，叶昭的小院里。
赵兴邦、王建国、孙志高三个人，像是三只被猎狗追赶的兔子，火急火燎地冲到了叶昭的院门口。
他们还没来得及敲门，一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霸道无比的菜香味，就那么毫无征兆地、硬生生地钻进了他们的鼻子里。
那香味，层次感极其丰富。有红烧肉那种浓郁的、带着丝丝甜意的酱香，有清炒时蔬那种清爽的、带着锅气的鲜香，还有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能勾起人灵魂深处食欲的奇特香气。
“咕咚。”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
他们推开那扇虚掩的院门，眼前的景象，让他们三个人当场就愣住了。
院子中央那张简陋的石桌旁，叶昭正一个人悠哉游哉地坐着。
他面前摆着三菜一汤，一盘是油光锃亮、色泽红润的红烧肉，一块是碧绿生青、看着就爽口的炒青菜，还有一盘金黄色的炒鸡蛋，旁边是一碗飘着葱花的豆腐汤。
这卖相，这香味，别说国营饭店了，就是省城里最大的馆子，恐怕也做不出这种神仙级别的菜肴。
而叶昭，正端着一个大海碗，里面盛满了冒着热气的白米饭，一口菜一口饭，吃得是满嘴流油，不亦乐乎。那张脸上，写满了“人生足矣”的幸福和满足。
赵兴邦急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上前一步，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叶顾问！我的叶大顾问啊！这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有心情在这儿吃饭啊！”
叶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他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夹起一块颤巍巍、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塞进嘴里。肉块入口，他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哦，打假啊？那你们把假的东西藏好不就行了？找我干嘛，我这儿可都是真材实料。”
说着，他还指了指桌上的红烧肉。
“噗——”
赵兴邦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他被叶昭这话噎得是脸色发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神他妈真材实料！我们说的是发动机！不是你这碗红烧肉！
旁边的孙志高看不下去了，他赶紧上前，用一种最快、最简洁的语言，把事情的严重性，和那个“铁面阎王”周毅的赫赫威名，给叶昭飞快地科普了一遍。
“……那个周厅长，是技术员出身，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当年省钢厂的一个项目，就因为数据上小数点错了一位，他硬是把项目负责人从处长的位置上，直接撸成了一个看仓库的！这次他亲自带队，还带了一帮国内顶尖的老专家，摆明了就是来者不善，是来砸场子的啊！”
叶昭听完，那双夹着一块炒鸡蛋的筷子，终于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脸上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他不是怕什么周毅，也不是怕什么专家团。
他是怕麻烦！
他的人生信条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远离一切形式的麻烦！尤其是跟这种一根筋的、认死理的“技术官僚”打交道，那简直比让他连续工作三天三夜还要累！
所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不去。”他把那块鸡蛋塞进嘴里，斩钉截铁地说。
“这事儿，是你们自己搞出来的，就自己去解决。我就是个编外人员，不参与你们单位的内部事务。”
“别啊叶顾问！”赵兴邦这回是真急了，他开始打感情牌。
“这已经不是我们单位的内部事务了！这关系到我们整个红星县的荣誉！关系到我们几十万父老乡亲的未来！关系到我们国家的工业发展大计啊！”
叶昭油盐不进，又扒了一大口饭，就一句话：“别烦我吃饭，天大的事，等我吃完再说。”
三个人面面相觑，彻底没辙了。威胁、利诱、打感情牌，在这个顶级咸鱼面前，全都失去了作用。
最后，还是孙志高这个搞技术的老实人，脑子转得快。他看着叶昭，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换了个说法。
“叶老师，叶神仙！”孙志高姿态放得极低，“我们不是让您去跟他们唇枪舌战，也不是让您去应付他们。我们……我们就是想求您去给我们壮壮胆！”
他指了指自己和王建国，脸上满是苦涩：“您只要往我们身后一坐，什么话都不用说，什么事都不用做，我们就感觉像是有了主心骨！心里就有底了！不然，面对那群大神，我们腿肚子都要转筋啊！”
只是去坐着？当个吉祥物？
叶昭嚼着米饭的嘴，慢了下来。
这个提议，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只是去坐着看戏，总比被他们三个天天跑到家里来，打扰自己吃饭睡觉要好得多。
他想了想，抬头看着一脸期盼的三人，提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管饭吗？”
赵兴邦三人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头点得跟捣蒜一样：“管！管！必须管！以后您的一日三餐，我们县政府全包了！”
“那行。”
叶昭把碗里最后一口饭扒拉干净，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
一场即将决定红星县未来命运的“工业攻防战”，就这样，在一个极其草率的理由下，拉开了序幕。而主角叶昭，决定参战的唯一动机，竟然只是为了能心安理得地，蹭一顿安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