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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猎户带来的消息像又一记重锤,砸在刚刚因食物而稍缓的心弦上,

余音震颤,尽是惊悸。

陈家的人与里正在这种时候秘密接触后仓惶离去?

这意味着什么?

是陈家通过里正打探到了黑甲军的动向而感到恐惧?

还是里正与陈家本就有所勾连,此刻见黑甲军接连出现,心生不安,欲撇清关系?

亦或是……他们在谋划别的什么?

无数种可能像毒蛇般缠绕上心头,令人窒息。

“王大哥,多谢您告知!”刘然然强压下翻腾的思绪,郑重向王猎户道谢。

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越发显得珍贵。

王猎户摆摆手,脸色凝重:

“咱们邻里之间,说这个干啥。然然,张叔,你们得多加小心!

我瞅着里正送那陈管家走时,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绝对没好事!

说不定就要把气撒在你们头上!”

正说着,就听见村里那口破旧钟被敲响了——“铛!铛!铛!”

声音急促而响亮,穿透风雪,传遍整个靠山屯。

这是里正召集村民议事的信号。

张老汉脸色一变:“来了!”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爹,大牛,你们去。”刘然然快速决断

“我‘病重’不起,去了反而被动。你们去,只听,少说。尤其留意其他村民的反应。”

她需要有人在现场观察风向,也需要保留自己这个“底牌”和转圜的余地。

张老汉和大牛对视一眼,重重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衫,便一前一后朝着村中议事的小广场走去。

刘然然让赵氏和小草扶她到窗边,透过缝隙,紧张地望向广场方向。

不多时,稀稀拉拉的村民们都聚集到了小广场上,个个面带菜色,眼神惶恐不安。

接连的流匪袭击和神秘军队的出现,让这个本就困苦的小村庄弥漫着一种末日将至的恐慌。

里正张全福站在一个破石碾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表演。

他先是痛心疾首地描述了流匪之祸,强调自己一回来就如何心系村民,如何派人去镇上求援,然后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中的张老汉和张大牛。

“……然,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声音拔高,带着悲天悯人的腔调

“如今这荒年景,匪患未平,又因某些人家招来了不明身份的军伍,引得人心惶惶,强邻侧目!长此以往,我们靠山屯恐有大祸临头啊!”

赤裸裸的指责!直接将“招来祸事”的帽子扣在了张家头上!

村民们一阵骚动,目光复杂地看向张老汉爷孙俩

有同情,有怀疑,更多的是一种自保般的疏离和埋怨。

人性便是如此,灾难临头时,总需要找一个宣泄口。

张老汉死死攥着木棍,低着头,一言不发。

张大牛气得脸色通红,胸膛起伏,却被爷爷用眼神死死按住。

里正见无人反驳,气势更盛,继续道:

“为保全村安宁,有些事,不得不做!从今日起,村西头增设岗哨,每户需出丁轮流值守!所需粮食,由各家按户分摊!”

此言一出,下面顿时一片哗然!

出丁就算了,还要分摊粮食?!

自家都快饿死了,哪还有余粮?!

“里正老爷!这……这哪里还有粮啊!”

“是啊!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里正早料到如此,冷哼一声,目光再次似有似无地瞟向张家方向: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若是有人家……得了意外之财,也该为村子着想,主动拿出来,共度时艰才是!总不能因一家之得,惹来全村之祸吧?”

图穷匕见!

他不敢直接索要黑甲军给的粮食,便用这种煽动民意、道德绑架的方式,逼张家自己“主动”交出来!

甚至暗示张家的“意外之财”是祸根!

这人好毒辣的算计!

一旦张家不交,就是与全村为敌!

若交了,不仅损失救命粮,更坐实了“招祸”之名,日后在黑甲军那边也无法交代!

张老汉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不知该如何辩驳。

人群开始骚动,一些饿红了眼的村民看向张家的目光渐渐变得不善起来。

“里正老爷说得对!不能因一家害了一村!”

“张家得了什么好处?拿出来大家分分!”

“就是!凭什么好事都让他们占了!”

就在群情即将被煽动起来,场面快要失控之际——

一个清冷而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里正老爷……这话,民妇……听不明白了。”

众人愕然回头。

只见刘然然被赵氏和小草一左一右搀扶着,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她脸色苍白得吓人,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力,仿佛随时会倒下,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地看向石碾上的张全福。

“然然!你怎么出来了!”张老汉和大牛急忙迎上去。

村民们也自动分开一条路,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却敢直面里正质问的女人。

刘然然艰难地走到人群前方,微微喘了口气,仰头看着里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里正老爷说我家招来祸事?民妇愚钝,敢问招来了什么祸事?是那伙杀人放火的流匪吗?可他们袭击的不止我一家!若不是我们拼死抵抗,等不到军爷路过,我家早已死绝!难道奋力抵抗贼人,保住性命,也是错吗?”

她顿了顿,继续道,语气带着悲凉:

“至于那路过的军爷,他们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我们这等草民如何得知?他们吓退了流匪,留下一线生机,我们感激不尽。莫非里正老爷觉得,当时我等应该拒绝军爷,任由流匪将我们杀光烧光,才不算招祸?才合了某些人的意?”

一连串的反问,逻辑清晰,合情合理,更是将“抵抗求生”摆在了道德制高点,隐隐点出有人可能希望他们死绝!

村民中那些尚有理智的人闻言,不由得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是啊,张家抵抗流匪差点死绝,怎么反倒成了罪过?

里正张全福被问得脸色一阵青白,一时语塞。

刘然然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目光扫过面黄肌瘦的村民们,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激昂:

“至于分摊粮食设岗哨!民妇觉得里正老爷说得对!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为了村子安宁,出丁出粮,理所应当!”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张全福。

她竟然赞同?这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刘然然话锋猛地一转:

“可是!要分摊,就得公平!里正老爷家仓廪充实,是不是该多出?村东头李富户家去年秋收最多,是不是也该多出?还有镇上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我们交了皇粮受了他们的庇护,如今有难,他们是不是更该开仓放粮,派兵剿匪?!”

“凭什么只盯着我们这些刚刚死里逃生、家徒四壁、连顿饱饭都吃不上的人家?!难道因为我们好欺负?!还是因为……我们不肯把别人‘赏’给孩子的救命药粮,拿出来填某些人的无底洞?!”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盯着张全福,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

直接撕破了他伪善的面具,点明了他就是觊觎那点粮食!

广场上瞬间死寂!

所有村民都震惊地看着刘然然,又看看脸色铁青、气得胡子直抖的里正。

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

却偏偏说到了许多村民的心坎里!

他们不敢反抗里正,不敢怨恨镇上老爷,但长期被压榨的不满早已深埋心底!

张全福气得手指发抖地指着刘然然:“你……你放肆!”

“民妇只想活着,何错之有?”刘然然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声音虽弱,脊梁却挺得笔直

“若按里正老爷的法子,无非是逼死我们一家,然后剩下的粮食能撑几天?下次流匪再来,谁能保证一定能守住?到时候,大家一起死吗?”

她看向周围的村民,声音带上了恳切:

“乡亲们!真正的祸根是这荒年!是外面的匪患!不是我们这些苦苦求生的邻里!我们现在该想的,是怎么一起活下去!而不是互相倾轧,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沉默。

长久的沉默。

许多村民低下了头,面露惭色。王猎户第一个站出来,大声道:

“然然说得对!张家是遭了难,但我们不能这么干!”

“是啊,里正老爷,这分摊的事,得从长计议……”有人小声附和。

张全福孤立无援地站在石碾上,看着底下民心浮动,看着那个仿佛随时会断气却言辞如刀的女人,脸色由青转紫,最终狠狠一甩袖子。

“好!好一张利口!此事容后再议!但岗哨必须设!出丁之事,谁也别想逃!”

他撂下这句挽回颜面的话,灰头土脸地跳下石碾,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场危机,暂时被刘然然以重病之躯,凭借惊人的胆识和口才,硬生生化解。

村民们复杂地看了刘然然一眼,也陆续散去。

张老汉和大牛连忙上前扶住几乎虚脱的刘然然。

“娘,你太厉害了!”张大牛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崇拜。

刘然然摇摇头,浑身冷汗淋漓,低声道:

“快回家……这只是开始……这狗人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抬头,望向里正家那高墙大院的方向,目光沉静却冰冷。

民心似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今日,她借了这水势,暂时逼退了里正。

来日,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