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清风微漾涔心亦守 > 第十四章 枫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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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雨连下了三日,永宁寺的工地暂时歇了工。

周漾正坐在临时搭建的帐房里核对木料清单,陈浅趴在旁边的矮案上,用炭笔临摹着斗拱的分解图,鼻尖蹭得黑乎乎一片。

小徒弟右颊有个浅浅的酒窝,周漾核对材料皱眉撅嘴时左颊也有个浅浅的酒窝。

两人眉宇间一样英气清丽。

帐帘被风掀起一角,带着雨气的风卷进来,赵涔亦的身影恰好挡住了斜飘的雨丝。

他手里提着个食盒,金丝缠着的铜钩上挂着两串刚烤好的栗子,糖霜在雨雾里泛着微光。

“少府监那边送来了新制的墨斗,说是改良了线轴的轴承。”

他把食盒往案上一放,目光扫过周漾手里的清单,“西厢房的梁架加固得如何?昨日看小陈浅画的榫卯图,倒比工部存档的样式多了个暗扣。”

周漾抬头时,正撞见他眼底的笑意,像被雨洗过的星子,亮得有些晃眼。

她指尖在清单上的“柏木”二字上顿了顿:“那暗扣是按《营造法式》里的‘勾心’原理改的,试了两次,承重力确实强些。”

陈浅突然从炭笔后探出头,嘴里还含着半颗栗子:“赵郎君昨日教我的‘立柱测斜法’,我用铅锤吊了三次,发现佛座东侧的地基比西侧低了半分——是不是得用夯土再垫一层?”

赵涔亦刚要开口,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工匠正围着夯土的汉子议论,声音不大却句句清晰:“……你没瞧见?方才赵郎君给江录事递栗子时,那眼神柔得能化了这秋雨……”

“可不是?江录事身形看着比姑娘家还娇,赵郎君偏日日守着,莫不是真如外头说的……”

陈浅手里的炭笔“啪嗒”掉在地上,涨红了脸要往外冲,被周漾一把按住。

她指尖有些发凉,目光落在赵涔亦身上,却见他神色如常,反倒弯腰捡起炭笔,用袖角擦了擦递给陈浅:“莫管旁人嚼舌。等雨停了,带你去看地宫的排水系统——当年周尚书特意设计了七星地漏,雨水会顺着砖缝流成北斗的形状。”

帐外的议论声渐渐远了,周漾却觉得耳根发烫。

她低头剥着栗子,壳上的绒毛沾了满手,忽然听见赵涔亦低声道:“刑部的卷宗我看过了,那小御史的供词漏洞百出,却偏偏没人敢翻案。”

栗子壳被捏得粉碎,周漾的声音沉了下去:“沙狼部的密使去年就死在边境了,怎么可能与他勾结?”

“所以才要等。”赵涔亦的指尖在案上轻轻敲着,节奏与帐外的雨声莫名相合。

“等永宁寺的佛座砌到第三层,我埋在地基下的密信会送到京中——当年你父亲留下的工部密档,我找到了副本。”

周漾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了方才的笑意,只剩沉沉的暗流,像这寺里深埋的树根,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盘根错节。

雨停时,夕阳把工地的影子拉得很长。

陈浅抱着新制的墨斗跑前跑后,赵涔亦站在佛座旁指挥工匠调整方位,周漾则蹲在墙角,用刻刀在一块废砖上凿着什么。

赵涔亦走过去时,才发现砖上刻的是只燕子,翅膀却做成了榫头的形状,恰好能嵌进旁边另一块砖的凹槽里。

“这是……”

“陈浅说,昨日听见工匠议论,说咱俩像这咬合的榫卯。”周漾的耳尖红了,却抬着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还说,榫卯本就是你中有我,才能立得住。”

赵涔亦突然笑了,金丝在指尖转了个圈,轻轻敲了敲砖上的燕子:“那便让他们说去。等寺顶的鸱吻安好那日,我带你去看个东西——周尚书当年藏在琉璃瓦下的,可不止密档。”

远处,陈浅正举着墨斗往梁上放线,线绳绷得笔直,在夕阳里像道看不见的桥。

周漾望着那道线,忽然觉得那些关于“断袖”的谣言,倒像是层薄薄的窗纸,护着他们在这风雨飘摇里,能安心把根扎得更深些。

而帐外的风里,似乎还飘着工匠们新的议论:“你看江录事刻的燕子,翅膀竟对着赵郎君站的方向……”“莫不是在刻什么暗号?”

周漾握着刻刀的手紧了紧,刀锋在砖上又凿出一道细缝,恰好与赵涔亦脚边的残砖纹路接上。

就像他们此刻的处境,纵有千般流言,也自有旁人看不懂的默契,在时光里悄悄生长。

秋风卷着落叶掠过脚手架,佛座第三层的砖块已砌到一半。

周漾正俯身测量砖缝间距,陈浅蹲在旁边,用小石子在地上画着七星地漏的分布图,嘴里念念有词:“师父说地漏的倾斜角要留三分,可赵郎君昨夜用测角仪量的是三分二厘——这半厘的差,真会影响排水吗?”

周漾刚要开口,却见赵涔亦从佛座后绕出来,金丝缠着卷新绘的图纸,指尖还沾着点朱砂:“半厘在平地或许无妨,到了雨季,雨水顺着瓦当流下来,半厘的倾斜能让水流快上三成。”

他把图纸往周漾手里一塞,“这是改良后的鸱吻样式,你看这尾鳍的弧度,比旧样多了道凹槽,能减少三成风阻。”

图纸上的鸱吻张着嘴,尾鳍的凹槽恰好与檐角的飞椽对应,周漾指尖抚过朱砂勾勒的线条,忽然想起父亲笔记里写的“建筑如人,需藏锋露拙”。

她抬头时,正撞见赵涔亦望着她的目光,像檐角的阳光,暖得有些晃眼。

不远处突然传来几声低笑,两个抹灰的工匠正对着他们挤眉弄眼,其中一个还朝同伴挤了挤嘴:“你看赵郎君,连鸱吻图纸都要亲自递,江录事怕是连抬笔的力气都省了。”

另一个接话时故意拔高了声音:“听说京里来的御史都在查呢,说赵郎君把军饷都挪来给江录事买好木料了——这断袖之情,倒比砖石还牢。”

陈浅“腾”地站起来,手里的石子攥得咯咯响:“你们胡说!我师父是……”

“陈浅。”周漾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平静得像佛座下的地基,“去把东南角的砖缝填实,那里的糯米灰浆该干了。”

等少年气鼓鼓地跑远,赵涔亦忽然低声道:“督查院的人昨日在寺外转了三圈,带着画影图形,像是在查‘周漾’的踪迹。”

他指尖在图纸上的鸱吻眼窝处点了点,那里被朱砂点了个极小的圆点。

“这是密信的暗号,等鸱吻安好,暗卫会来取密档副本。”

周漾的指甲掐进砖缝,混着潮湿的灰浆微微发颤。

她想起父亲被抄家那日,督查院的人踩着满地图纸喊“周家通敌”,那些曾经赞叹父亲手艺的同僚,没一个敢出声。

“那小御史的家人昨日在京中喊冤,被督查院的人打了。”

赵涔亦的声音压得更低,金丝缠着的图纸边角微微发颤,“他们在找替罪羊的家属,想斩草除根。”

风突然变大,吹得脚手架上的油布哗哗作响。周漾望着远处陈浅正踮脚往砖缝里塞麻丝,少年的身影在空旷的工地上显得格外单薄。

她明白了赵涔亦为何要守着她的身份——这世间的恶意,从来不会因为你藏起姓名就消失,只会像暴雨前的乌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越积越厚。

“佛座第三层的砖里,你埋了什么?”她忽然问,目光落在赵涔亦方才站过的位置,那里的砖缝比别处宽了半分。

赵涔亦笑了笑,弯腰捡起块碎砖,在掌心碾成粉末:“周尚书当年监造时,在佛座夹层里藏了本《河工纪要》,记着京畿水利的暗渠分布图——督查院的老巢,恰好建在暗渠上头。”

他抬眼时,眼底的光像藏在砖缝里的星火,“等他们以为周家旧案已了,这暗渠就能变成送他们上路的通道。”

暮色降临时,工匠们陆续收工,陈浅抱着工具跑来,献宝似的举起块木牌:“师父你看!我刻了两个‘安’字,一个给你,一个给赵郎君——这样就没人敢再说怪话了!后面是你们的名字”

赵涔亦那块背面刻着亦“涔”,周漾那块刻着“月”,木牌上的两个字歪歪扭扭,却都带着道斜斜的刻痕,像极了佛座砖雕上的树根纹。

周漾接过木牌时,指尖触到赵涔亦递来的那枚,两字的刻痕竟能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她忽然想起那些关于“断袖”的流言,倒像是层厚厚的伪装,护着他们在这风雨里,把该埋的根扎得更深,该藏的锋磨得更利。

赵涔亦望着她手里的木牌,金丝在暮色里泛着微光:“明日让陈浅跟着匠人去采买琉璃瓦,京里来的眼线该换批人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漾被风吹乱的鬓发,“少府监送来的新皂角,放在你帐里的案上了——他们说江录事总沾着灰,倒比我们这些当兵的还糙。”

周漾低头笑了,指尖摩挲着木牌上的刻痕。

远处的帐房亮起点点烛火,像落在地上的星子,而佛座下的暗渠里,正有暗流无声涌动,带着那些藏在砖缝里的秘密,朝着该去的方向,静静流淌。

夜风穿过未完工的殿宇,发出呜呜的声响,倒像是谁在暗处低语。

周漾望着赵涔亦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些关于“断袖”的谣言,或许不是坏事。

当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的“私情”时,谁又会注意佛座下那些正在生长的根,早已悄悄缠上了该缠的人,该扳的局。

琉璃瓦运到那日,陈浅踩着晨光往工地跑,怀里揣着片新摘的枫叶——昨夜听雨亭的枫叶落了满地,他捡了最完整的一片,想给周漾当书签。

刚绕过断墙,就见赵涔亦站在佛座前,手里捏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金丝缠着的信纸边角泛着冷光。

周漾背对着他站着,青色官袍的下摆沾着泥,却挺得笔直,像株被风刮过的青竹。

两人离得极近,像是在说什么要紧事。

陈浅想起昨日周漾嘱咐过,佛座附近正在校准地脉,让他没事别靠近打扰,便悄悄停住了脚步。

他远远望见赵涔亦的指尖在砖雕上轻点,周漾微微侧头,晨光落在她耳后的碎发上,像镀了层金。

“督查院换了新的掌印御史。”赵涔亦的声音压得极低,顺着风飘过来时已模糊不清,“姓魏,这次来洛阳……”

后面的话被工匠们搬砖的号子盖了过去。

陈浅踮着脚望了望,见两人仍在低声交谈,忽然想起怀里的刚摘下的枫叶,他特意挑着最红的一片捡。

他绕到周漾的帐房外,见案头空着,便轻轻把叶子放在砚台旁,叶尖恰好对着摊开的图纸,像片小小的影子。

做完这事,他又往佛座那边瞥了眼,见赵涔亦正弯腰捡起块碎砖,周漾的指尖在砖雕的“安”字上摩挲。

两人的身影在晨光里挨得很近,倒像是在研究砖纹的样式。

陈浅笑了笑,转身往木料堆跑——他还得赶在辰时前把新到的琉璃瓦清点好。

他没瞧见,自己转身时,周漾恰好抬眼望向帐房的方向,目光在空地上扫过,随即落回赵涔亦递来的密信上:“魏御史?当年父亲弹劾过他克扣河工饷银。”

“暗卫说他在找周尚书留下的东西。”赵涔亦的指尖在砖缝里划了道痕,“佛座第四层的夹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