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永宁寺的工地上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
督察院的人没再露面,可江怀月总觉得暗处有目光窥伺,她刻木尺的手稳了稳,将那些不安都藏进凿子落下的力道里。
赵涔亦比往日更沉默些,除了督查工事,总爱站在脚手架旁看她干活,但是又会和她刻意保持着距离。
有时她抬头,会撞见他望着自己的眼神,像含着未说尽的话,可等她要开口,他又会转开视线,说起别处的榫卯结构。
“这斗拱的角度得再调半分,”他指着图纸上的标记,指尖划过她写的小字,“否则承重力不够。”
江怀月低头去改,鼻尖差点碰到他的手背,闻到他袖口的松烟墨香混着雨水后的清冽。“知道了,赵监军倒是比我这画图的还仔细。”
他喉间低笑一声,没接话,看到有人来,便退朝一边。
她却瞥见他指尖在图纸边缘顿了顿,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天黑得早,早些收工”。
陈浅回来那日,永宁寺的工地上像是落了场金雨。
他扛着个大木箱,里面塞满了从少府监带的新刻刀和颜料,人还没进门就喊:“师父!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江怀月正站在佛龛前核对木构件,闻言回头,见他晒黑了不少,鼻尖却还是红通通的,活像只刚从集市上跑回来的兔子。
“少府监的事忙完了?”她接过他递来的小木雕——是只耳朵歪歪扭扭的兔子,比上次那只要灵动些。
“早忙完了!”陈浅挠挠头,“就是……赵监军最近好像不太对劲。”
他压低声音,“我回来时撞见他在银杏树下站着,手里攥着个东西捏得死紧,见了我就把脸绷起来,跟谁欠了他钱似的。”
江怀月的心轻轻沉了沉。
这几日赵涔亦确实反常。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凑过来看她画图,议事时也总隔着两步远,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种她读不懂的挣扎,像要靠近,又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拽着后退。
傍晚分发工食时,她端着两碗热汤去找他。
赵涔亦正坐在石阶上看军报,银甲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刚熬的姜汤,驱驱寒。”
她把碗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他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汤碗晃了晃,洒出几滴在石面上。
“多谢。”他接过碗,声音平平的,“工事上若有难处,直接找参军报备即可,不必总来问我。”
江怀月捏着空碗的手指紧了紧。
碗沿还留着他的温度,可他的话却像结了层冰。“赵监军是觉得,我给你添麻烦了?”
他抬眼,眼底有团乱麻似的光。“我是监军,你是吏,本该各司其职。”
他避开她的目光,看向远处的营寨,“近来风声紧,走得太近,对你我都没好处。”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在心上。
江怀月忽然想起袖中那枚带箭头的木兔,想起中秋夜他说“往后的中秋我都陪你”,原来有些承诺,在现实面前竟这么脆弱。
她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
“陈浅带回来的兔子灯,”他低声道,“挂在营门口了。”
她回头,见营寨门口果然悬着盏兔子灯,灯影里的耳朵尖尖的,在风里轻轻晃。
是她当初刻的那盏。
陈浅说过要挂在少府监,想来是赵涔亦让人取来了。
“挺亮的。”她轻声说。
“嗯。”他应了声,没再说话。
夜风卷着银杏叶落在两人中间,像道无形的界限。
江怀月抱着空碗往帐房走,听见身后传来军靴碾过落叶的声音,不远不近,一直跟到帐房门口。
她没回头,掀开帘子时,听见他在身后低低说了句:“夜里凉,盖好被子。”
帐房里,她把那只歪耳朵兔子木雕摆在枕边,和赵涔亦送的箭簇并排放在一起。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谁没说出口的牵挂。
陈浅说得对,赵涔亦确实心事重重。
他是在怕什么?怕她的身份暴露?
还是怕……他们之间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会成为别人攻击他的把柄?
江怀月摸出那卷藏在《匠籍录》里的皇宫图,指尖抚过微雕的宫墙。
图上的暗门藏得极深,就像她藏在“江怀月”这个名字下的秘密,也像赵涔亦藏在冷硬外表下的担忧。
远处传来更鼓声,一下一下敲在秋夜里。
她忽然想,或许他的疏远,也是种保护。
就像她刻兔子灯时非要把耳朵刻成箭头,不是要刺伤谁,而是想在这风雨里,替彼此多挡些东西。
帐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江怀月望着窗纸上晃动的灯影,忽然笑了笑。不管他怎么躲,那盏兔子灯还挂在营门口,就像有些心意,就算隔着千言万语,也总能借着这点光,照进彼此心里去。
第三日傍晚,太史令府的快马到了。
赵涔亦接了信,站在银杏树下看了许久,转身时眼底的波澜已压平。
他找到江怀月时,她正指挥工匠吊装新雕好的雀替,木架咯吱作响,她却站得稳稳的,像株扎了根的青竹。
“我明日要走。”他在她身后说。
江怀月回过头,夕阳正落在她的眼眸里,印出出疑惑的光。
“什么?”
“边关的旨意下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个给你。”
是枚木雕的箭簇,比寻常的小些,箭尾刻着半朵莲花。
“之前看你刻兔子灯,觉得你许是喜欢这些,”他说得有些生硬。
“遇到事……拿着它去寻镇北侯,他认得我赵家的记号。”
江怀月捏着那枚箭簇,木头被磨得光滑,边角却留着刻意做的锋刃,像能刺破什么。
“你放心去,”她忽然笑了,眉眼弯得像月牙,“我这里有陈浅盯着,工事误不了。等你在边关打了胜仗,我就刻个凯旋门的模型给你。”
他望着她,忽然伸手,想像那日中秋夜那样替她理鬓发,可指尖到了半空又停住,终究是收回了手。“照顾好自己。”
第二日天未亮,赵涔亦便启程了。
江怀月站在寺门内,看着他的队伍消失在山道尽头,晨雾里只余下马蹄声渐远。
她握紧袖中的箭簇,忽然想起他昨夜没说出口的话——那些藏在“早些收工”里的牵挂,那些压在“照顾好自己”下的担忧,原来都像这枚箭簇,看着坚硬,内里却藏着温软的刻痕。
工事愈发紧张,督察院的人果然又来了几次,却都被陈浅用“账目需监军复核”挡了回去。
江怀月把更多心思放在工地上,图纸改了又改,木构件的误差被她卡到分毫,夜里就着油灯刻那枚未完成的将军符,刻刀划过木头的声音,成了帐房里最安稳的动静。
半月后,雁门关传来捷报,赵涔亦首战告捷,击退了赤狄残部。
消息传到永宁寺时,江怀月正在给新雕的门环描金,笔尖一抖,金粉落在手背上,像落了点星光。
陈浅在一旁拍手:“我就说赵将军厉害!”
她望着金粉笑,忽然觉得那枚箭簇在袖中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