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清风微漾涔心亦守 > 第二十三章 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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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永宁寺的佛殿已经立起了主梁。

雪花沾在新雕的斗拱上,像给那些繁复的纹路裹了层糖霜,江怀月站在殿下仰头看,忽然想起陈浅在地道里沾了满身灰,举着烛台说“师父你看这壁画线条多像你画的榫卯”。

陆修远的帐房倒比往日更热闹。

听说他从都城接了位姓苏的姑娘来,日日在帐里抚琴唱曲,丝竹声顺着风飘到工地,惹得几个年轻工匠频频回头。

江怀月皱了皱眉,把陈浅叫到身边:“地宫的壁画该补了,你去盯着。”

“又去地宫?”陈浅垮着脸,手里还攥着半截没刻完的木簪——他说要给刚会走路的小妹刻个兔子样式的,“陆监军那边……”

“他那边有随从伺候,不用你操心。”

江怀月把一卷《营造法式》塞进他怀里,“里面有前朝壁画的彩料配比,你照着学。别总惦记那些风花雪月,陈氏子孙的手艺,不能丢在你手里。”

陈浅嘟囔着“知道了”,转身往地宫走时,忽然回头:“师父,我爷说,当年他跟周尚书修白马寺,也总把我爹支去抄《考工记》。”

他挠挠头,“我爷还说,周尚书教徒弟,跟你一个样,凶巴巴的,却把最要紧的本事都藏在骂人的话里。”

江怀月的指尖猛地一颤,手里的木尺差点掉在地上。

周尚书……那是她父亲生前的官称。

她望着陈浅蹦蹦跳跳消失在台阶下的背影,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父亲也是这样把《考工记》拍在她面前,说“阿漾你记着,工匠的手能造宫殿,更能撑天地”。

地宫潮湿阴冷,陈浅却学得认真。

他踩着木梯补壁画上剥落的飞天,烛火在他脸上晃出明明灭灭的光,江怀月站在底下看,见他调色时会像模像样地念叨“天有时,地有气”,忽然觉得父亲说的“顺时顺势”,或许就是这样——哪怕身处暗处,也能把日子过出光来。

这日午后,陈浅正对着一幅残缺的“月宫图”琢磨,忽然指着画里的桂树道:“师父你看,这树杈的角度,跟咱们佛殿的斜梁多像!”

他眼睛亮晶晶的,“我爷说,好工匠眼里万物皆是图纸,原来真是这样!”

江怀月还没答话,就见赵涔亦的亲卫掀开门帘走进来,身上带着雪粒子。

“江录事,”亲卫递上张字条,声音压得很低,“将军在边关打了大胜仗,只是……都城那边递来消息,督察院在查赤狄三皇子的下落,怕是要牵连到您。”

字条上是赵涔亦熟悉的笔迹,只有八个字:“万事小心,静待时机。”

江怀月把字条捏在掌心,指尖冰凉。

地宫深处传来陈浅哼着小调调色的声音,混着烛火噼啪的轻响,竟让人觉得安稳。

她忽然想起陆修远帐里飘来的琴声,想起父亲说的“根基若断,便无亭亭玉立之姿”。

原来有些守护,从不必在明处张牙舞爪,就像这地宫的壁画,藏在黑暗里,却护着千年的故事。

“知道了。”她对亲卫点点头,“替我回将军,工事安稳,勿念。”

亲卫走后,陈浅从木梯上探下头:“师父,谁的信啊?”

“没什么。”江怀月把字条凑近烛火,看着字迹在火苗里蜷曲成灰。

“你这月宫图里的兔子,耳朵刻得太圆了,该尖些,像能刺破云的箭头。”

陈浅哦了一声,拿起刻刀修改,忽然笑道:“师父总说箭头箭头,难道比我刻的灵芝形好看?”

江怀月望着他认真的侧脸,雪光从地宫入口漫进来,在他发梢镀了层银。

她没说话,心里却想着,等开春了,该带这孩子去看看周府的老宅,看看父亲当年亲手栽的那棵银杏树。

有些故事,总得有人记着,就像有些手艺,总得有人传下去。

帐外的风雪还在落,陆修远帐里的琴声不知何时停了。

江怀月走出地宫时,见陆修远站在雪地里,手里把玩着枚玉佩,见了她便笑道:“江录事倒是清闲,不像我,刚接到家父的信,说督察院要派人来‘巡查’工事。”

他刻意加重“巡查”二字,眼底闪着算计的光。

江怀月拢了拢衣襟,雪落在他肩头,瞬间化成了水。

“公事公办便是。”他转身往工地走,身后传来陆修远的笑声,像冰棱砸在地上,脆得发寒。

佛殿的主梁在风雪里静静矗立,江怀月伸出手,摸到木头被冻得冰凉的肌理。

她忽然想起赵涔亦送的那枚箭簇,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

原来有些根基,从来不在地上,而在人心里——是陈浅刻刀下的兔子,是赵涔亦字条上的字迹,是父亲藏在《考工记》里的话,也是她藏在“江怀月”这个名字下,从未熄灭的光。

地宫深处,陈浅正给兔子的耳朵刻上最后一笔尖锋。

烛火映着他脸上的灰,像给这寒冬,添了点孩子气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