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舰以一种近乎绝对平稳的姿态滑入“羲和生命”主宅的私人空港，引擎的低鸣如同巨兽收敛爪牙后的喘息，逐渐归于沉寂。舱门无声开启，外面不再是冰冷浩瀚的星空，而是柔和的人造光线，以及一股混合着消毒水与某种昂贵木质香气的、莫星黎既熟悉又陌生的空气。
他被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双脚踩在柔软而厚实的地毯上，竟有一瞬间的不稳。长时间的囚禁、精神的高度紧张、以及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逃离，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那件柔软的斗篷依旧裹在身上，像一层脆弱的保护壳。
空港接待厅里，早已等候着数人。为首的，是一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笔挺管家制服、面容严肃却眼神复杂的老者——安德鲁。他看着被搀扶下来的莫星黎，那苍白憔悴、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让这位向来沉稳的老管家眼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快步上前。
“小公子……”安德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恢复了惯有的沉稳，“您受苦了。医疗组已经准备好，请您先……”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低沉而充满威压的声音从侧面传来：“直接去书房。”
莫星黎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看到他的父亲，莫鸿煊，“羲和生命”的掌舵人，正站在不远处。他穿着一身深色的家居服，身姿依旧挺拔，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那双锐利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正落在他的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评估的冷漠。
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失而复得的庆幸，甚至没有一句寻常的问候。只有一句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仿佛他不是刚刚从虎口脱险、历经磨难归来的儿子，而只是一件终于被找回的、或许有所损坏、需要立刻评估价值的资产。
一股寒意，比邵斯南那里的冰冷更刺骨，悄然爬上莫星黎的脊背。他沉默地低下头，避开了父亲的目光，轻轻挣开了搀扶他的人，哑声道：“……我没事。”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难听。安德鲁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看到莫鸿煊没有任何表示，也只能微微颔首，示意医疗人员稍候，然后侧身引路：“这边请，先生，小公子。”
书房。与其说是家中的房间，不如说更像一个微缩的战略指挥部。巨大的星图悬浮在半空，旁边滚动着各种复杂的数据流。空气里弥漫着雪茄和高级墨水混合的味道，厚重，压抑。
莫鸿煊在宽大的书桌后坐下，示意安德鲁关上厚重的隔音门。书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以及无声流淌的紧张气氛。
莫星黎站在书房中央，像一件等待被鉴定和处置的物品。他依旧裹着那件斗篷，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柔软的布料。
“说吧。”莫鸿煊开口，没有任何铺垫，直奔主题，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听取一份日常汇报，“从头到尾。你是怎么落到邵斯南手里的？这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他知道了多少？”
一连串的问题，冰冷，精准，没有任何对于他个人遭遇的关怀，只有对情报和价值的榨取。
莫星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钝痛蔓延开来。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的疼痛让他蹙眉。他垂下眼睫，避开父亲那审视的目光，用依旧沙哑的声音，极其简略地、近乎机械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从故意制造失踪，到阴差阳错被配给系统捕获，再到被邵斯南选中，以及之后数月那些不堪回首的、充满屈辱和恐惧的经历……他省略了大部分细节，尤其是那些涉及邵斯南反复无常的暴戾和那些难以启齿的“惩罚”，只模糊地概括为“囚禁”和“审查”。最后，说到身份暴露，被关进禁闭室，再到被救援。
整个过程，他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只有偶尔不受控制轻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那平静表面下的惊涛骇浪。
莫鸿煊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只有在听到邵斯南早已起疑并动用“深潜”协议调查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当莫星黎说完，书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悬浮星图数据流动的细微嗡嗡声。
良久，莫鸿煊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愚蠢。”
两个字，像冰冷的鞭子，抽在莫星黎的心上。
“为了一点可笑的自由，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甚至差点毁了和科恩家族的联姻，打乱我所有的布局！”莫鸿煊的语气依旧平稳，但里面的失望和冷意却如同实质，“你知不知道，你的任性妄为，可能会给家族带来多大的麻烦？邵斯南那个人，是能轻易招惹的吗？”
莫星黎猛地抬起头，琉璃色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压抑的火焰：“所以……在父亲眼里，我只是一个……不能打乱布局的棋子？我遭遇的一切……都只是……‘麻烦’？”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嘶哑而更加破碎。
莫鸿煊冷冷地看着他：“不然呢？身为莫家的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该明白自己的责任和使命。享受了家族带来的荣耀和资源，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联姻，就是你的代价之一。而你，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反抗方式。”
他站起身，走到莫星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锐利如鹰隼：“现在，因为你，我们不仅彻底得罪了邵斯南，让他抓住了我们伪造身份的把柄，之前与科恩家族联姻营造的优势也可能因此受到影响！你说，这笔账，该怎么算？”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莫星黎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想呐喊，想质问，难道在父亲心里，儿子的安危和尊严，还比不上一桩生意、一个布局？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他知道，在这个男人面前，任何情感的表露都是软弱和可笑的表现。
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和那双泫然欲泣却强忍着不肯落泪、只剩下倔强和冰冷的眼睛，莫鸿煊眼底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被绝对的理智覆盖。
他转过身，重新走回书桌后，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和算计：“事已至此，追究无益。当务之急，是挽回局面。”
他抬起眼，看向莫星黎，那目光不再是看儿子，而是在看一件需要重新估量价值和用途的工具。
“第一，对外宣布，你已平安归来，此前只是在一场意外的星际风暴中迷失，幸得友人相助养伤，如今康复。关于配给系统的一切，必须彻底抹去，绝不能泄露分毫。”
“第二，与科恩家族的联姻，必须加快进程。你需要立刻出面，稳定凯恩·科恩那边可能产生的疑虑。这是你目前最重要的价值，也是弥补你过错唯一的机会。”
“第三，”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愈发深沉冰冷，“关于邵斯南……他囚禁羞辱我莫鸿煊的儿子，这件事，绝不会就这么算了。但如何算，何时算，由我来决定。在你真正嫁入科恩家族、稳定地位之前，不许你再有任何轻举妄动，更不许私下与他有任何接触！明白吗？”
一连串的命令，冰冷而清晰，将他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他从一个囚笼，落入了另一个更大、更精致的囚笼。所谓的“回家”，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扮演棋子的角色。
莫星黎站在那里，浑身冰冷。斗篷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温情，只有冰冷的利用和价值交换。
心底那片刚刚因为逃离而燃起的微弱火苗，被这盆冰水彻底浇灭。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只剩下麻木的空洞。
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他回答道：
“……明白。”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