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淮安,空气里还带着硝烟和血气的余味,可更多的,却是一种灼热的生机。
通往淮安城的官道上,原本空旷的黄土地,如今被黑压压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从高处望去,人头攒动,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
他们之中有衣衫褴褛、面色焦黄的农夫,有眼神桀骜、带着伤疤的溃兵,更有许多穿着浆洗发白襕衫、头戴方巾的读书人。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义武营。
淮安血战,唐王朱聿键白袍浴血、死守孤城的事迹,早已不是简单的军报,而是化作了一段掺杂着铁血与希望的传奇,在酒肆、在码头、在逃难的人群中口耳相传。
人们都说,那是一位不一样的王爷,他的兵,不抢粮,不扰民,打仗时王爷冲在最前头。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这个时代无数心灰意冷的人,重新燃起一点微光。
所以当义武营再次打出募兵的旗号,一时间应者云集!不仅是周边县府,更有不少人从山东、河南、甚至遥远的江南,风尘仆仆而来。
淮安城内最大的酒楼“望江楼”,这几日成了四方前来投军士子们的临时汇聚之所。
傍晚时分,几个来自不同地方的读书人坐在一桌,酒过三巡,话题自然离不开此次募兵。
一个来自江南的年轻士子感慨道:“小弟本以为投军不过考核些枪棒力气,谁知那义武营考核竟如此严苛!不仅测力、跑跳、射箭,竟还要考识字算术。不曾想,想要当上义武营的兵,竟比当年考秀才的时候还要难上几分。”
他对面一个山东来的魁梧汉子接口道:“何止!某家听说,义武营的训练才要命,卯时即起,子方歇,号令森严,规矩极大,光是戒律就有几十条!”
“纪律严、训练苦才好,不然怎么能练出大败刘泽清之流的仁义之师、虎狼之师?”又有一人接口道,“这世道,豺狼当道,难得有王爷和路大人这般真心为国为民之人,练此仁义之师。纵然训练苦些,规矩严些,前程未卜,但能与此等豪杰共事,为这天下苍生尽一份力,也不枉读圣贤书一场!”
众人闻言,均不由自主的颔首。旋即不知谁带的头,酒楼中轰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众人纷纷举杯,眼中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和对未来的憧憬。
——
孙元化走到校场,远远望见入口处竖立着的那处木制牌坊。牌坊两边的立柱上贴着一副门联,“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横批是:“报国者来”。
20个字,行云流水,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的迟疑与滞后,每一笔一划都透露着一种从容不迫的自信与稳健。
孙元化默念了一遍门联内容,只觉一股热血猛然涌上脑门,一时间竟有些目眩神摇。
他默立良久,转身朝里走去。
入得门来,一面巨大的木牌挡在道路正中间,上面以朱砂写着遒劲的告示,与其说是募兵令,不如更像一道檄文:
“国难当头,鞑虏猖獗,民不聊生。义武营募新血,非为功名利禄,只为执干戈以卫桑梓,挽天倾以报国恩。须知,此处饷厚,然法更严;此处可博前程,然须先舍性命。贪生怕死者勿入,心术不正者勿入,苟且偷安者勿入!欲入此门,先问己心!”
木牌之下,设着十几张长桌。桌后坐着的并非孔武有力的军官,而是数十名从王府旧吏和漕运总督府中挑选出来的书记官,人人面前摆着笔墨纸砚和一摞厚厚的册子。
这第一关,便让许多习惯了一拥而上、看个头力气选人的莽汉愣住了。
“姓名,籍贯,年龄,家中有几口人,可有案底?”书记官头也不抬,声音平静无波,笔尖蘸墨,等着记录。
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拍着胸脯:“俺叫王三,力气大得很,能扛三百斤!使一把好朴刀…”
书记官抬眼,目光锐利:“回话。籍贯?家中几人?可有作奸犯科?”
汉子气焰一窒,讷讷道:“宿迁人…家里老娘、婆姨,两个娃…案底?没,没有!”
“去那边棚子,查验身份文引,同乡三人互保按印。无误后,领牌测体能。”书记官递过一张写满字的纸条,上面已按了红印,语气不容置疑,“下一个。”
这便是朱聿键定下的第一道铁律——政审。
他总结上一次募兵、练兵的经验,又充分借鉴了现代征兵的政治审查和曾国藩“取保结”的方法,严防奸细、兵痞、无根浮浪之人混入。他要的是有牵挂、有根底、知荣辱的兵。
通过初步问询者,方能进入旁边的草棚。那里有老吏仔细核对身份文引,更有淮安府的衙役暗中辨识,若有作奸犯科、名声恶劣者,立刻逐出。
棚外,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体检”。
没有擂台比武,没有炫耀刀枪。空地上,摆着石锁、石担,要求不高,只需举起指定重量,行走十步不晃。更有长长的跑道,需负重三十斤,在规定时间内跑完三里。一旁还有视力查验,让人辨认百步外旗语符号。
孙元化上前,轻而易举的举起了石锁,跑完了全程,气息虽喘,目光却亮。他走到记录官前,对方看了看他略显单薄的身板,又看了看成绩,点了点头:“身子骨还行,读过书?”
孙元化拱手:“晚生略通文墨。”
记录官在册子上做了个特殊标记:“去乙字区,考校文试。”
乙字区相对安静,几张桌子后,考官的问题却毫不轻松。
“为何投军?”
“想谋个好前程!”一个青年不假思索地回答。
考官面无表情:“某个什么好前程?”
青年一愣,脸涨红了:“积军功,当将军!”
考官摇摇头,在册子上划了一下:“动机不纯。下一个。”
孙元化走上前。
考官同样问题:“为何投军?”
孙元化深吸一口气,想起自山东而来,一路所见中原惨状,沉声道:“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非空谈,今见王爷与义武营,知行合一,方知此言有落地之处。晚生不才,愿效绵薄,纵不能提刀杀贼,亦可记录文书、宣讲军纪、教授士卒识字明理,亦是为这天下正气,存一分薪火。”
考官凝视他片刻,缓缓点头,在册子上重重写下一个“优”字。
这便是朱聿键的第二道铁律——重志更重质。他要的不仅是能打的武夫,更是明白为何而战、有思想有潜力的军人。尤其是识文断字、心思灵巧者,是为将来军官、技术兵种的种子。
通过层层筛选,最终拿到“准入牌”的新兵,并未立刻披甲执锐。他们被编成“预备营”,由赵铁柱、张岳等经历过血战的老兵担任教官,进行为期一月的淘汰训练。
训练之严苛,远超想象。
鸡鸣即起,负重长跑是开胃小菜。队列训练枯燥至极,一个转身动作不合格,全队陪练到深夜。
军纪条例每日背诵,赵铁柱瞪着一双牛眼,随时抽考,答错便是五军棍,毫不容情。
“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赵铁柱的吼声能震掉屋檐灰,“在这里,你们不是爷!是兵!是狼!狼知道吗?要听头狼的!头狼就是王爷,就是军令!令你进,刀山火海也得给老子趟平了!令你退,金山银山也得立刻撤回来!”
伙食极好,顿顿管饱,甚至偶尔有荤腥,但谁敢浪费一粒米,便是重罚。
朱聿键每日必至新训营,他不说话,只是看。那目光沉静却极具分量,扫过之处,无人敢懈怠。
有人吃不了这苦,半夜想溜,被巡逻队抓住,当众重责五十军棍,逐出军营,永不录用。
淘汰,无时无刻不在进行。
一个月后,最初涌入校场的两万多人,如同被巨大筛子过滤,最终留下的,不足一万人。
但这九千多人的精神面貌,已与一月前天差地别。眼中的茫然、散漫、投机已被磨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约束的锐利,一种融入集体的沉稳,一股凝而不散的悍勇之气。
这一日,校场点将台。
朱聿键依旧一身暗青箭袖袍,立于台上。台下一万余新卒,鸦雀无声,肃然而立,军阵严整,如同一片沉默的森林。
他没有长篇大论,只是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坚毅的脸。
“你们,很好。”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熬过了筛选,熬过了新训,你们证明了你们配得上‘义武’二字。”
“但,这仅仅是开始。你们手中的刀,还未饮血;你们的肩膀,还未真正扛起这破碎的山河。”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金石般的铿锵:“义武营,不是本王的私兵,不是朝廷的鹰犬!它是刺向鞑虏心脏的利刃,是守护父老乡亲的坚盾!它的每一个名字,都该用敌人的血,用我们的忠勇来书写!”
“世人皆言义武营乃仁义之师,虎狼之师,为民之师!这名声,是路振飞路大人带着淮安子弟用血换来的!是赵铁柱、赵长歌和无数老卒用命搏来的!现在,这杆旗交到你们手里了!”
“告诉本王,你们能不能扛得起?!能不能对得起‘义武’这两个字?!能不能让这天下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大明军人?!”
一万多人的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滚烫的热流在血脉中奔腾,最终化作压抑到极致后、猛然爆发的惊天怒吼:
“能!能!能!”
声浪如雷,冲霄而起,震得校场旌旗猎猎作响。
朱聿键看着台下这片已被锻造成型的钢坯,缓缓颔首。
剑胚已成。
接下来,便是要以战火为砧,以鲜血为淬,将这一万热血,彻底锻造成一柄足以劈开黑暗、廓清寰宇的——绝世利刃!
淮安城的天空,似乎都因为这冲天的斗志,变得格外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