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重生南明:雄关漫道真如铁 > 第4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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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三百精锐护送,一路果然顺畅许多。

数日后,淮安城在望。

漕运总督府衙署内,路振飞接到拜帖,早已迎出二堂。

路振飞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目光清澈而带着忧色,一身绯袍洗得有些发白,与南京城里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员截然不同。

“南阳王驾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路振飞拱手行礼,礼节周到,却不卑不亢。

朱聿键抢上一步,托住他的手臂:“路总督不必多礼。本王此次转道而来,一为当面拜谢当年凤阳高墙之内,路大人仗义执言、施以援手之恩。若非大人,本王恐无今日。”他这话发自肺腑,记忆深处,眼前此人确是他的大恩人。

崇祯九年,清朝王爷阿济格率兵攻打北直隶等地,这一世的朱聿键不顾“藩王不掌兵”的国规,擅自率护军千人从南阳北上勤王。事后被崇祯帝废为庶人,并关进凤阳皇室监狱。朱聿键高墙圈禁期间,凤阳守陵太监索贿不得,用墩锁法折磨,朱聿键病苦几殆。直到崇祯十六年,时任凤阳巡抚的路振飞到当地巡视,前往监狱拜见朱聿键,并派人对这位唐王加以特别护理。又向崇祯帝上疏陈高墙监吏凌虐宗室状况,请加恩赐宗室。下旨杀欺凌唐王之陵监石应诏。如此,朱聿键才得以幸存。

路振飞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朱聿键会重提旧事,且态度如此诚恳。他侧身将朱聿键请入花厅:“王爷言重了。此乃下官分内之事。王爷请。”

分宾主落座,清茶奉上。

寒暄几句后,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了当前局势。

厅内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路振飞长叹一声:“王爷一路行来,所见如何?”

“民生凋敝,军纪涣散,寇氛日炽。”朱聿键语气沉重,“北地腥膻,江南醉梦。本王所见,触目惊心。”

路振飞面色更加黯淡:“昨日得到塘报,建奴已占了京师,还命汉人剃发......又听闻,闯逆败走山西,沿途抢掠,百姓死伤无算...我在淮安招募义勇,有心北伐,却...”他欲言又止,失望痛心之色溢于言表。

朱聿键放下茶盏,目光灼灼地看着路振飞:“路大人,你我乃是旧识,所以孤王也不拐弯抹角了。孤王想知道,对当前的局势,大人是何看法?”

路振飞捋了捋长须,隔了许久方才说道:“闯逆大败于一片石,元气大伤。而建奴兵锋正盛,若是能联虏平寇,太平之日应不远矣......”

“此言大谬!”路振飞还待再说,朱聿键却不顾礼节,径直打断了他。

路振飞一怔,脸上不悦之色一闪而过,“哦?老夫谬在何处,请王爷指教。”

“路大人!”朱聿键陡然站起身来,气势也随之变得锐利逼人:“路大人熟读史书,岂不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建奴崛起于白山黑水,其志岂在区区财帛子女?其狼子野心,是要亡我社稷,灭我种姓!视我华夏万里江山为其牧马之场!李自成、张献忠之流,不过是疥癣之疾,他们是流寇,争的是一时之得失,或可招抚,或可剿灭。而建奴,乃是心腹大患,是欲掘我根基之死敌!”

“与虎谋皮,结果如何?宋室南渡,联蒙灭金,前车之鉴,血迹未干!如今竟妄想联虏平寇?简直是自掘坟墓!多尔衮巴不得我南朝与流寇拼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此策一行,非但不能平寇,反而是引狼入室,加速我大明覆亡!”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路振飞猛地抬头,眼中露出震惊之色。他并非看不到这些,只是内心深处不愿,或者说不敢,承认这残酷的现实。朝堂之上,“联虏平寇”之声甚嚣尘上,仿佛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朱聿键却不给他喘息之机,继续挥动语言的重锤,砸向他残存的幻想。

“依本王之见,这大明江山——”

朱聿键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要亡了。”

啪嗒!

路振飞手中的茶盖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脸色煞白,目瞪口呆地看着朱聿键,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不可思议、最骇人听闻的言语。

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窗外那如同鬼哭的风声,呜咽不止。

花厅内,碎瓷片散落一地,如同路振飞此刻碎裂的心境。

他脸色煞白,手指微微颤抖,指着朱聿键,厉声呵斥道:“王……王爷!慎言!此等……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岂可出口?!”

窗外的风更急了,呜呜地拍打着窗户,仿佛急于涌入,吞噬这骇人的论断。

朱聿键面色平静,甚至弯腰,亲手将地上的碎瓷片一一拾起,放在茶几上。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与路振飞的惊惶形成鲜明对比。

朱聿键直起身,目光如古井深潭,不见波澜,“本王问你,若一人身染沉疴,脓疮遍体,我们是该高歌此人身体康健,继续喂他虎狼之药,直至其爆体而亡?还是该指出症结,刮骨疗毒,或有一线生机?”

路振飞呼吸急促,驳斥道:“我大明只是偶感风寒,虽有疥癣之疾,却远未到病入膏肓之境!如今朝廷已在整饬……”

“整饬?”朱聿键打断他,嘴角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如何整饬?靠‘联虏平寇’这等饮鸩止渴之策吗?”

路振飞嘴唇嗫嚅了半晌,才挤出声音,“非......非止如此,朝中衮衮诸公无不......”

“哼!”朱聿键再次粗暴的打断了路振飞的话,冷笑道:“朝中衮衮诸公?路大人难道真不知道当今朝廷是个什么形状吗?”

“史可法公,忠贞勤勉,天下皆知,然性情优柔,缺乏决断,名为督师,实则调不动江北一兵一卒,空有满腔热血,却无挽狂澜于既倒的手腕!马士英?结党营私,排挤异己,眼中只有权位,何曾有过江山社稷?何腾蛟远在湖广,鞭长莫及,且与左良玉互相猜忌,难以合力。黄道周先生,学问道德,堪称楷模,然于军国大事,实非所长……”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牢牢锁定路振飞:“遍观南北,能实心任事、通晓军务、且心怀黎民者,唯路大人你一人而已!总督漕运,巡抚淮扬,于危难之际设立义武营,募兵筹饷,这才是实干之举!眼下能力挽狂澜,支撑这东南半壁者,非公莫属!”

这番评价,极高,却也极重。

路振飞闻言,先是震动,随即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那是被说中心事与巨大压力交织的反应。

他连连摆手:“王爷谬赞!下官岂敢!史阁部、马阁老皆国之干城,下官微末之功,何足挂齿?且陛下……”他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急声道:“陛下乃贤明之君!登基之初便下诏与民更始,减免赋税。此前更有御史黄澍,于朝堂之上痛斥马士英十大罪状,陛下亦未偏袒。可见圣心清明,朝堂正气犹存!假以时日,必能……”

“必能如何?”朱聿键冷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悯,“路大人,你信那登极诏书里的‘赦免新旧钱粮’?那‘与民生息’的承诺能存续几时?”

路振飞一怔:“陛下金口玉言,诏告天下,岂会……”

“那不妨与路大人打个赌。”朱聿键截断他的话,语气笃定得令人心寒,“本王断言,不出两月,朝廷便会自食其言。什么‘赦免’,什么‘减赋’,统统都会变成一纸空文!各种名目的加派、催征,会如蝗虫过境,接踵而至!因为朝廷需要钱粮来养那无数骄兵悍将,来满足马、阮之流的贪欲!”

“至于那弹劾马士英的黄澍,”朱聿键眼神锐利如鹰,“不过是一出党争的闹剧罢了。马士英绝不会倒。非但不会倒,他还会变本加厉,大肆任用阉党余孽、名列逆案的奸佞之徒!譬如那因贪酷被罚的原河南道御史刘光斗,譬如那比阉党更甚的张捷……这些魑魅魍魉,很快就会充斥朝堂,结党营私,搜刮地皮,将这弘光朝廷,最后一点元气耗尽!”

他描绘得如此具体,如此栩栩如生,仿佛亲眼所见。

路振飞听得目瞪口呆,脊背发凉。他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那副场景。

“不……不可能……”他喃喃道,声音却虚弱无力。

朱聿键不再多言,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是与不是,路大人拭目以待便是。只是到时,百姓之苦,恐已深入骨髓。”

说完,朱聿键拱了拱手,不待路振飞有所回应,便径直向外走去。

路振飞瘫坐在太师椅内,久久回不过神来。

不多时,花厅后转出一人,正是路振飞长子路泽溥。

“你观唐王此人如何?”路振飞勉力撑起身子,艰难开口问道。

“非常人也!”路泽溥顿了顿,又补充道,“譬如干将莫邪,锋利无匹!”

路振飞摇头道:“我与你的看法却是刚好相反,唐王此人锋利则锋利矣,却不知过刚易折的道理!”

路泽溥笑道:“父亲此言要是放在旁人身上倒也不错,可要是放在这位唐王殿下身上可就大错大错了。”

“为何?”

“父亲可别忘了,唐王早先被囚在凤阳七年,饱受折磨。七年呐,是何等人物才能受七年之辱而锋芒不减呐!”

路振飞身躯大震。窗外恰好一阵狂风卷过,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如同万鬼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