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乡勇的刀,已经高高抬起。
冰冷的刀锋映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吴大用闭上了眼,嘴角却挂着一丝自以为是的从容。
就在刀锋即将挥落的刹那。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自远处的江畔密林中骤然响起。
一支羽箭,裹挟着凄厉的风声,精准地射在一名乡勇的脚下,箭羽兀自嗡嗡作响。
紧接着,江面上火光大盛。
数十艘快船如同水下的恶蛟,猛地从芦苇荡中窜出,船头燃着火把,映出一张张狰狞而凶悍的脸,宛如吃人的恶兽,终于张开了血盆大口。
岸边的密林里,更是杀声四起,数百名手持利刃的水匪如潮水般涌出,直扑营地而来。
营地瞬间大乱。
刚刚还沉浸在同仇敌忾中的子弟兵们,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慌。
他们虽有怒火,却从未见过如此阵仗。
“稳住!”
一声沉喝,如洪钟大吕,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李显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营地。
原本即将失控的军营,竟在这声命令下,奇迹般地安静下来。
所有慌乱的乡勇,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望向中军帐前的那个身影。
李显没有去看那些冲杀而来的水匪。
他的手,只是轻轻按在了吴大用的肩膀上。
吴大用身体一僵。
“贼兵妄动者,立斩吴大用!”
李显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声若洪钟,传遍江岸。
冲在最前面的水匪们,脚步猛地一滞。
他们看着被乡勇死死按住的军师,又看了看船上头目的眼色,一时间竟不敢再上前一步。
僵持之际,水匪阵中分开一条道路。
一个比吴大用更年轻,面容却更加阴沉的文士,缓步走出。
他手中摇着一柄羽扇,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在下吴小用,乃军师胞弟。”
他对着李显遥遥一拱手,声音清晰。
看起来,他才是宋江真正的谋主。
“李将军,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等并无与将军为敌之意,只是想请回我兄长。只要将军放人,我们立刻退兵,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洞庭与临江,亦可永结盟好。”
李显看着他,笑了。
“你比你哥,聪明一点。”
他转过身,不再理会吴氏兄弟,而是面向身后那八百名神情紧张的子弟兵。
“你们怕吗?”
无人回答,但很多人握着刀的手,在微微颤抖。
“怕,就对了。”
李显的声音,平静如水。
“因为在你们身后,就是滔滔江水,是你们的村庄,是你们的爹娘妻儿。”
“我们没有退路。”
“往后退,就是死路一条,就是把我们刚刚抢回来的活路,再亲手还给他们!”
“往前冲,跟他们拼命,我们还有一条活路!”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横刀,刀尖直指江面上的匪船。
“告诉他们!我们的道理在哪里!”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随即,一个乡勇,猛地举起了手中的陌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道理,在刀上!”
“在刀上!”
“杀了这帮狗娘养的!”
压抑的恐惧,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滔天的怒火。
八百乡勇,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他们不再是乌合之众,而是一支被逼到绝境的狼群。
“三三制,结阵!”
李显一声令下。
乡勇们迅速而熟练地以三人为一组,结成一个个小的战斗单元,前排陌刀,后排横刀,侧翼神臂弓。
平日里枯燥的操练,此刻化作了保命的本能。
阵型散而不乱,如同一张巨大的渔网,朝着水匪反扑过去。
“杀!”
水匪们仗着人多,一拥而上。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不对。
这些泥腿子手里的刀,锋利得可怕。
“噗嗤!”
一名水匪的长刀,与一柄陌刀悍然相撞,竟如朽木般应声而断。
那水匪还未反应过来,沉重的刀锋便已落下,连人带甲,被劈成两半。
“放箭!”
侧翼的神臂弓手,冷静地扣动扳机。
穿甲箭矢发出尖锐的啸声,轻易地撕开水匪们身上简陋的皮甲,带起一蓬蓬血雾。
这些水匪平日里欺负百姓商旅惯了,何曾见过如此凶悍而有序的打法。
一个照面,便被杀得哭爹喊娘,阵脚大乱。
吴小用脸上的镇定,终于消失了。
他看着李显,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这种从未上过战阵的村民,又如何能弄出这般精巧的阵型。
而李显,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而后,手中的横刀,快如闪电,划过吴大用的咽喉。
血,喷涌而出。
吴大用圆睁着双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至死,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李显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落在一个身影上。
那是一名乡勇,他杀得最凶,状若疯虎,手中一柄横刀上下翻飞,所过之处,水匪无不披靡。
他的双眼赤红,仿佛燃烧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他是谁?”
李显问身旁的李小翠。
“他叫张铁牛,是……是台上演喜儿那个姐姐的丈夫。”
李小翠的声音有些低沉。
“演喜儿的那个姐姐,原本有个妹妹,是铁牛哥的未婚妻。去年被一个乡绅的儿子抢走了,至今生死不明。她爹,活活气死了。铁牛哥就担起了照顾她姐姐的责任,这才……这才娶了她。”
李显默然。
他懂了。
张铁牛劈开的,不是水匪的身体,而是压在他心头那座名为“命运”的大山。
战场之上,喊杀声震天。
吴小用指挥着水匪,试图重整阵型,却被子弟兵们灵活的游击战术,打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根本就是一团棉花,化力于无形,却又能在你放松警惕时骤然而出杀招。
指挥无数场小战役的吴小用,还是第一次吃瘪。
“轰!”
江面之上,他赖以为后盾的船队,竟突然燃起冲天大火。
火光中,隐约可见无数举着火把的身影,在岸边奔走呼号。
“军师!不好了!后路被抄了!”
一名喽啰连滚带爬地跑来,声音里满是绝望。
吴小用回头望去,只觉一口老血涌上喉头。
他知道,今天是打不过了。
“撤!全军撤退!”
他发出不甘的嘶吼,带着残兵败将,狼狈地向着下游逃窜。
子弟兵们发出震天的欢呼。
李显却没有下令追击,他看着岸边那些举着火把的身影,若有所思。
很快,一群衣衫褴褛,脸上却带着兴奋与激动神色的村民,在一名老者的带领下,来到了李显面前。
“草民,乌林县赵家村村正赵四,叩见李大人!”
老者说着,便要跪下。
李显连忙将他扶起。
“老丈何故行此大礼?”
“李大人,公主殿下,乃我等的再生父母!”
赵四激动得浑身颤抖。
“我们都听说了,是您和公主殿下,修好了江堤,杀了秦寿那帮恶霸,让咱们老百姓,能挺直腰杆活人了!”
“我们乌林县的县令,是个只知道修仙问道的老神棍,整日闭门不出,县里的事一概不管。那些乡绅比临江县的还狠!我们实在活不下去了,就学着您,把那些畜生都给宰了!”
“你们县令没说什么?”
“县令说了:练得身形似鹤形,云在青天水在瓶。”
“何意?”
“不知道。”
李显有些无语,但见他指着江面上的熊熊大火,脸上满是快意。
“听说这帮水匪要来打您,我们合计着,帮不上大忙,就想着把他们的船给烧了,断了他们的后路!能帮上您,就是帮我们自己!”
李显的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民心,可用。
“老丈可知,这伙水匪的头领,宋江,究竟是何来历?”
“知道!怎么不知道!”
赵四啐了一口。
“什么狗屁及时雨宋江!他本名宋大江,就是我们乌林县县衙的一个小押司!平日里最是欺软怕硬,后来不知怎么搭上了吴小用这条线,吴小用跟他说,江湖上两个字的名号叫得响,他才把那个‘大’字给去了!”
“他手底下,也就两个能打的,一个叫关难胜,一个叫卢无义,都是些亡命之徒。其余的,皆是些鸡鸣狗盗之辈,不堪一击!”
李显听完,心中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不是水浒里那个聚拢了一百零八条好汉的宋公明。
只是一个狐假虎威的县衙小吏。
“我看您没有多少船只,估计在洞庭湖上很难与他一较高低,其实有一条陆路,也能抵达他们水寨。”
李显闻言,立即问道:“这条路在哪?”
赵四指了指地图上一个名叫罗家山的地方,言道:“此地有一条山路,不过常人并不敢去,尤其是男性,那里的山匪头目名叫武景玄,据说长得是虎背熊腰,以吃人为生,专食路过男性的脑髓,认为有补肾益阳,保颜之用。”
“他是女的?”李显问道。
“哎呀,什么女的,这货以前是宫里的太监,什么事都要听上头的。”
李显闻言默然良久,食人髓以为保颜,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抬头,望向洞庭湖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