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头，我倒是有个主意。最近因为咱们连打胜仗，周边许多活不下去的难民都拖家带口地跑来投奔咱们。这些人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说不定……就有那么一两个读过书的落魄户？”
秦烈眼睛一亮。
这确实是个办法！
“立刻去办！传我的话，凡是来投的难民，只要识文断字，愿意出任教习的，一概好吃好喝供着，家人还能分到最好的田地！”
命令一下，整个联盟都动了起来。
筛选工作进行得很快，不出一天，王元宝就兴冲冲地领着一个瘦高个的青衫男子，走进了议事厅。
那人约莫三十岁上下，虽然身上的衣衫洗得发白，还打了好几个补丁，但腰杆却挺得笔直，脸上带着一股子掩饰不住的孤傲。
“都头，人给您找来了！”王元宝喜气洋洋地介绍道，“这位是张景先生，原本是中原人士，家道中落，又逢战乱，才流落到咱们这儿。我找人考校过了，那学问，是真高！引经据典，一套一套的！”
秦烈打量着眼前的张景，点了点头，客气地拱了拱手：“张先生，请坐。”
然而，那张景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秦烈一眼，连手都懒得抬，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那股子瞧不起人的劲儿，溢于言表。
他根本就没把眼前这个所谓的“都头”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这不过就是个在边境之地，靠着蛮力侥幸得了些势的粗鄙武夫罢了。
“不必了。”张景淡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清高，“有什么事，站着说就行。我一身才学，乃是为国为民，安邦定国之用，不是用来教一群泥腿子识字的。”
这话一出，旁边的李虎当场就炸了！
“嘿！你个穷酸秀才，给你脸了是吧！”他指着张景的鼻子就骂，“我们都头好心好意请你，你他娘的算个什么东西！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扔出去喂狗！”
张景被骂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依旧强撑着，梗着脖子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尔等武夫，果然都是些不知礼数的蛮夷！”
“好了。”
秦烈抬手，制止了暴怒的李虎。
他没有生气，反而站起身，走到了张景面前，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
“先生说得对，学问，确实应该用在经世济民的大处。秦某强人所难，是秦某的不是。”
张景没想到秦烈会是这个反应，微微一愣。
“既然先生不愿屈就，秦某也不强求。”秦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只是先生远道而来，想必也累了。不如随我在这堡内四处走走，就当是散散心，也算了解一下我这穷乡僻壤的风土人情，如何？”
伸手不打笑脸人。
秦烈姿态放得这么低，张景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冷着脸，勉强点了点头。
秦烈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他，走出了议事厅。
他们去的第一站，是靖边堡外的八卦田阵。
当张景看到那一片片规划得如同棋盘一般，利用了每一寸土地，种植着不同作物的田地时，他那孤傲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动容。
他读过《齐民要术》，也看过农家的典籍，可书上那些文字，哪里有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来得震撼！
“奇……奇思妙想。”他忍不住喃喃自语。
第二站，是济世堂。
看着那一排排伤兵，被医护队用标准化的流程，清洗、上药、包扎，看着那些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药材，张景的眉头，已经紧紧地皱了起来。
这哪里像个边陲堡寨？这分明就是一个井然有序，制度严明的独立王国！
第三站，秦烈带他来到了磐石堡的城墙之上。
当张景亲眼看到那如同神迹一般，被巨大藤蔓包裹，坚不可摧的城墙，又看到了校场上那一排排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霹雳车”时，他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的世界观，正在被一寸寸地碾碎！
这真的是一个武夫能做到的事情吗？这背后蕴含的农学、医理、机关构造之学，随便拿出一样，都足以让世人震惊！
最后，秦烈带着他，回到了那座崭新的族学。
午后的阳光下，一群衣衫褴褛，脸上还带着泥土的孩子，正扒在学堂的窗户上，用一种近乎贪婪的，充满了渴望的眼神，看着里面那些崭新的桌椅和空白的石板。
那眼神，像一根针，狠狠地刺进了张景的心里。
他那颗早已被世俗和傲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在这一刻，竟莫名地酸楚了一下。
秦烈将他带进了空无一人的讲堂，没有再劝说一句。
他只是从一个木箱里，抱出了一摞厚厚的，用粗麻纸装订起来的书册，轻轻地放在了张景面前的讲台之上。
“这些，是我闲来无事，为孩子们准备的一些粗浅教材，谬误之处甚多，还请先生斧正。”
张景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
他带着最后一丝骄傲和审视，随手拿起了一本。
书的封面上，用一种苍劲有力的字体，写着两个大字——《算学》。
他嗤笑一声，翻开了第一页。
然而，仅仅是看了一眼，他脸上的嗤笑，就瞬间凝固了！
那上面，没有之乎者也，没有圣人文章，而是一排排他从未见过的，简洁而清晰的符号！
“一，二，三……”
“加，减，乘，除……”
“九九乘法口诀表？！”
张景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他疯狂地向后翻着，从最基础的加减，到复杂的田亩、容积、工程预算……所有复杂的计算问题，都被这套简洁的符号和公式，变得清晰明了，一目了然！
他扔掉《算学》，又颤抖着手，拿起了第二本——《器械》。
翻开一看，里面全是无比精密的图纸！
从霹雳车的杠杆原理，力臂分析，到神臂弩的机括构造，再到水车的提水效率……每一张图，每一个数据，都精准到了极致！
第三本，《农学》！
第四本，《水利》！
第五本，《军阵总要》！
……
当张景将最后一本书册看完，他整个人，已经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一般，呆立在原地！
他手中的那些书，哪里是什么“粗浅教材”！
这分明就是一套足以开宗立派，经天纬地的无上宝典！
他再回头看眼前这个年轻人，那哪里还是什么粗鄙武夫！
那分明是一位胸藏万卷，学究天人，将一身屠龙之术，化作了经世致用之学的真正大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