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汉堡,人民公园球场。
午后的阳光将草坪染成金黄,却驱不散训练场边那份冰冷的肃杀。
空气里弥漫着割草机的清香和汗水蒸发后的咸涩,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审判。
林一龙站在青训总监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前,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能盖过远处一线队训练的哨音。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队内对抗赛,汗水还浸透着他红白相间的汉堡青年队球衣,14号的号码黏在后背上,沉甸甸的。
他不是傻瓜,最近几个月教练组看他时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以及刚才对抗赛下半场莫名其妙被提前换下,都像冰冷的针,一下下刺着他敏感的神经。
“咚、咚。”他抬手敲了敲门,指关节有些发白。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声音,属于汉堡青训总监,奥拉夫·施耐德。
林一龙推门而入。办公室很大,墙上挂着汉堡队的辉煌历史照片,奖杯在玻璃柜里熠熠生辉,但这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与坐在巨大办公桌后的那个男人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施耐德先生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他面前放着一份文件夹,林一龙瞥见了自己的名字——LIN YILONG。
助理教练马克·霍夫曼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训练场,没有回头,只是给了林一龙一个模糊的背影。
“施耐德先生,霍夫曼先生。”林一龙用带着口音的德语打招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坐,林。”施耐德指了指桌前的椅子,没有寒暄,直接打开了文件夹,“今天的对抗赛,感觉怎么样?”
林一龙深吸一口气,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握紧:“先生,我尽力了。我认为我在前场的跑动和牵制……”
“跑动?牵制?”施耐德打断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数据显示,你全场触球22次,丢失球权15次。
作为单箭头前锋,你的对抗成功率是可怜的百分之三十八。
除了两次毫无威胁的头球回做,以及一脚偏出边线……嗯,我猜你是想传中?总之,除了这些,我看不到你对进攻端的实质性贡献。”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林一龙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发现词汇苍白无力。他的技术特点确实……有些另类。
“施耐德先生,”一旁的霍夫曼教练终于转过身,他的表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林的跑位和抢点意识还是不错的,他只是需要时间……”
“时间?马克,我们没有无限的时间给他,也没有给青年队的预算去培养一个‘也许可能’的球员。”
施耐德的声音抬高了一些,斩钉截铁,“现代足球对前锋的要求是全面的!需要能拿球、能突破、能串联、能防守!
看看拜仁的莱万多夫斯基,看看多特的奥巴梅扬!甚至看看我们一线队的那些替补前锋,哪一个不是技术均衡?”
他猛地将一份报告推到桌子对面,正对着林一龙。
“这是你的综合评估报告。林,你很努力,这四年来我们都看得到。
你的态度无可指责,你的体能甚至比很多德国孩子还好。但是……”
施耐德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不那么伤人的措辞,但最终放弃了,“你的脚下技术太粗糙了。停球像停炸弹,盘带超过三步大概率丢球,短传精度甚至不如我们的第三门将。
除了头球还算有点威胁,以及那一脚……”他皱了皱眉,仿佛在形容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那一脚蒙中了就能进世界波,蒙不中就能打飞球迷饮料的所谓‘远射’之外,你几乎一无是处。”
林一龙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知道自己的缺点,但被如此赤裸裸地、用数据的方式摆在面前,依旧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堪。
办公室里那些辉煌的球队历史照片,此刻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先生,我……我可以练!我可以加练脚下技术!每天加练五小时,不,八小时!”林一龙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颤抖,“请再给我一次机会!下个赛季,我一定能……”
“没有下个赛季了,林。”施耐德冷酷地打断他,合上了文件夹,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却如同法官落下了法槌,“俱乐部经过慎重评估,决定不再与你续约。你的青训合同到这个月底终止。”
寂静。
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训练哨声和林一龙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他被放弃了。
四年的汗水,四年的背井离乡,四年的梦想……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被轻描淡写地宣判了死刑。
“为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就因为我的技术不够全面?可我的头球!我的远射!那难道不可以是天赋吗?在合适的体系里,我一定能……”
“天赋?”施耐德似乎被这个词逗笑了,但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林,足球是十一人的运动,不是好莱坞个人英雄主义电影。
我们无法为你一个人设计一套‘只靠头球和远射’的战术。你的不稳定,是最大的短板。
我们需要的是稳定输出的零件,而不是一个时灵时不灵的……‘惊喜盒子’。”
他拿起笔,在另一份文件上签下名字:“这是解约文件,法务部已经审核过了。
签了它,你会得到一笔按合同规定的解约金,足够你买一张回中国的机票,并且……嗯,或许还能支撑你一段时间。”
回中国?林一龙感到一阵眩晕。他十四岁来到汉堡,这里几乎成了他的第二个家。
现在,家不要他了。
他浑浑噩噩地拿起笔,手指颤抖着,几乎握不住。
他知道挣扎无用,德国人的决定,尤其是这种冷冰冰的商业决定,从来不会因为眼泪或乞求而改变。
就在笔尖即将触碰到纸面的那一刻,他忽然抬起头,眼中燃起最后一丝倔强的火焰。
“好,我签。”他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但是,施耐德先生,请给我出具一份青训球员自由证明。
根据德国足协的规定,我有权利以自由身寻找新的俱乐部。”
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翻盘的最后希望。
以汉堡青训出身的名头,或许……或许还能吸引一些德乙,甚至低级别德甲球队的眼光?
他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容忍他“偏科”的机会!
然而,施耐德摇了摇头,金丝眼镜反射出冰冷的光。
“很遗憾,林。这个,不行。”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俱乐部不会为你出具自由证明。我们不会允许你,以自由球员的身份,加入任何一支德甲乃至德乙的球队。这是管理层的决定。”
“什么?!”林一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为什么?这不符合规定!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做!”
“我们有我们的考量。”施耐德面无表情,“放你去直接竞争对手那里?即使只是潜在的可能?
不,管理层不希望看到那一天,哪怕概率只有百分之一。
汉堡的青训资源,不能资敌。这是底线。”
资敌?
林一龙几乎要笑出声,是气笑的。他一个被你们评价为“一无是处”、“不稳定”的弃子,竟然还能被称之为“敌”?
这与其说是重视,不如说是一种侮辱性的、彻底堵死你所有退路的绝杀!
“你们……你们这是要彻底毁了我!”林一龙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绝望而嘶哑。
“不,这是商业。”施耐德纠正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祝你未来好运,林。也许……中超或者中国的低级别联赛,会有适合你的‘体系’。”他的话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霍夫曼教练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
林一龙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他死死盯着施耐德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几秒钟后,猛地抓过笔,在解约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划尖锐,几乎要戳破纸张。
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办公室,重重地摔上了门。
“砰!”
巨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仿佛是他少年梦想破碎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