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墨,被瓢泼的暴雨搅得愈发混沌。
雨点砸在屋顶铁皮上发出“噼啪”的爆响,像无数细小的鼓槌敲击着神经;湿冷的风裹挟着土腥气从门缝钻入,刮过皮肤时如同冰针轻刺。
闪电撕裂天际的刹那,惨白的光照亮了苏轻烟煞白的脸——她双唇青紫,睫毛上凝着水珠,瞳孔因惊惧而放大,在那一瞬映出整个崩塌的世界。
她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脖颈滑入衣领,如蛇般游走,混杂着从心底渗出的寒意,让她整个人都在不住地发抖。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锐痛维系清醒。
那六张从监控录像里截出的照片,被她攥在掌心,纸张边缘早已被水汽浸软卷曲,边缘割着手心,却依旧像六把尖刀,刺得她掌心生疼。
“赵虎在你面前下跪,秦岳松一夜白头,那诡异的血阵在你出现后瞬间崩毁,连那串铃铛都碎成了齑粉……”她每说一句,声音里的颤抖就加剧一分,喉间的血腥味绵绵袭来,“还有那个叠在一起的影子,和那道贯穿月亮的青光……这些,都是你做的,对不对?”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眼前那扇斑驳的木门上,木纹皲裂,漆皮剥落。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击胸腔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与屋内滴答漏水的节奏重叠,织成一张压迫神经的网。
话音未落,她积蓄已久的情绪轰然爆发,猛地抬起一脚,狠狠踹在门上!
“砰!”
老旧的门锁应声而断,碎屑飞溅,木门向内洞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她像一头发怒的雌豹,裹挟着一身风雨冲了进去,雨水顺着她湿漉漉的发丝滴滴答答落在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霉味与她身上淡淡的檀香残留。
她的呼吸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鼻腔深处的灼痛,眼神比窗外的闪电还要锐利:“我要知道真相,现在!”
屋内,一盏昏黄的旧台灯是唯一的光源,灯罩边缘积着灰,光线微弱摇曳,投下扭曲跳动的影子。
顾尘就坐在这片光晕里,背对着门,手中正静静摩挲着那幅描绘远古战场的水墨画。
画上金戈铁马,尸骨如山,一股无形的杀伐之气若隐若现,竟让空气都变得滞重,连雨声也似乎低了几分。
听到巨响,他甚至没有回头。
直到苏轻烟那夹杂着雨水寒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才缓缓转过身来。
他并未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这个女人,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发丝黏在脖颈上,一滴水正沿着锁骨缓缓滑落;一双眼睛因激动与恐惧而布满血丝,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像是挣扎于深渊边缘。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体内那丝沉寂了不知多少代的巫族血脉,正因为这剧烈的情绪激荡而微微震颤,像一簇在暗夜中随时可能被狂风吹熄的烛火,却又固执地散发着微弱的光与热,无形中吸引着某些潜藏于黑暗中的东西。
窗台上,通体乌黑的阿九早已弓起身子,一身毛发根根倒竖,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吼,那声音低沉绵长,带着野兽本能的警觉。
它的竖瞳并非看着闯入者苏轻烟,而是穿透了重重雨幕,望向楼道更深、更远的黑暗之处——那里,一种不可名状的恶意正在悄然逼近,如同潮水漫过堤岸。
顾尘的眸光微不可察地一凝。
他知道,苏轻烟已经站在了悬崖边缘。
她若再往前踏出一步,迎接她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之门。
“你不怕死?”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口千年的古井,没有丝毫波澜,却在寂静中激起层层涟漪,压得人呼吸艰难。
苏轻烟闻言,嘴角牵起一抹夹杂着自嘲与决绝的冷笑,牙齿轻磕,发出清脆的“嗒”声:“怕。但我更怕像个傻子一样,糊里糊涂地活,糊里糊涂地死。”
她猛地举起手机,点开一个音频文件,一段苍老而模糊的女声从中传出,电流杂音中夹杂着叹息般的回响,那是她用现代技术修复的曾祖母日记录音残片:“……顾氏一族,既能铸铃,亦能毁铃。九幽若动,其人必现……他若再临人间,必藏于……市井烟火深处。”
录音戛然而止,余音却在耳膜上久久震荡。
苏轻烟关掉手机,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你也姓顾。你摆的那个地摊,摊位上的字,用的是篆意。你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对不对?”
顾尘沉默了片刻。
她的观察力远超常人,或者说,是她体内正在觉醒的血脉,让她拥有了洞悉表象之下“魂痕”的灵觉。
他指尖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一点,一缕微不可查的神识如水银泻地般探出,瞬间扫过苏轻烟的识海。
果然如此。
她的巫族灵觉已经自发觉醒,虽然微弱,却足以让她捕捉到那些被时光掩盖的、常人无法察觉的痕迹。
他缓缓起身。
就在他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整个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流动的风,滴落的雨,窗外的雷鸣,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连灯光都静止不动,宛如时间本身为之屏息。
顾尘一步踏出,明明只是寻常的一步,苏轻烟却感觉整个空间都向她挤压过来,骨骼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呼吸为之一滞,耳膜嗡鸣不止。
他抬起手,不是要攻击,而是伸出食指,不带一丝烟火气地,轻轻点向她的眉心。
苏轻烟的身体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像是被无形的枷锁捆住,动弹不得分毫,肌肉僵硬如石,唯有瞳孔剧烈收缩。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手指在自己瞳孔中越放越大,指尖泛着淡淡的银辉,触碰前的一瞬,竟有星屑般的微光洒落。
指尖触及眉心的刹那,没有想象中的冲击,却有无穷无尽的信息洪流如决堤的星海,轰然灌入她的脑海!
凡人之魂难以承载上古记忆的重量,稍有不慎便会神魂撕裂——此刻,亿万星辰在她识海中炸裂,每一帧画面都带着千钧之力碾过神经,逼迫脆弱的大脑超载运转。
那一瞬,她眼前的世界炸开了!
她看到,巍峨的昆仑雪巅之上,万年玄冰如镜面倒映着苍穹,寒风呼啸如龙吟,脚下冰层传来细微的“咔嚓”声,一副随时会崩塌的样子。
而在那厚达千米的冰层之下,赫然插着半截断裂的暗金色神戟!
戟身布满裂纹,八个血色符文散发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凶煞之气——“莫启此封,祸连诸天”!
画面陡然一转!
浊浪滔天的赤水之畔,咸涩的水汽扑面而来,浪涛拍岸之声震耳欲聋。
一个身穿兽皮、面容坚毅的伟岸男子正对着一个白衣人影虔诚跪拜,那男子头戴王冠,正是治水的大禹!
而那个白衣人影背对着她,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他随意卷起的袖口下,小臂上有一道与顾尘一模一样的、闪电状的淡淡疤痕!
那疤痕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仿佛不属于凡躯。
最后,场景化作一座幽暗深邃的地下宫殿。
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石壁渗着水珠,滴答声回荡不绝。
她看见自己就站在这地宫的正中央,头顶上方,一串残破的古铃——九幽铃,正高高悬挂,散发着不祥的紫黑色光晕,铃舌轻晃,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而顾尘,手持一把样式古朴的长剑,正一步步向她走来。
剑尖上,一滴鲜血缓缓滑落,滴在地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腾起一缕白烟。
他的眼中,没有愤怒,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只有一片亘古不变的虚无与冷漠。
“啊——!”
海啸般的信息洪流瞬间冲垮了她脆弱的意识。
苏轻烟只觉得大脑像是要被撑爆一般,剧痛难忍,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眼前一黑,双耳中竟渗出两道鲜红的血线,顺着耳廓蜿蜒而下,滴落在肩头,绽开细小的血花。
整个人软软地向后倒去,意识坠入无边黑暗。
一只手及时伸出,稳稳地接住了她即将坠地的身体。
顾尘将她横抱而起,指尖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抚,一缕微弱却精纯的神魂之力悄然烙下了一道印记。
从此,无论她身在何方,他都能在第一时间感知到她的安危,哪怕远隔千里,神魂亦可瞬息而至。
阿九从窗台上轻盈地跳下,凑到苏轻烟垂落的手边,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她的手背,温热的触感掠过肌肤,喉咙里发出担忧的低鸣,像是在呼唤沉睡的灵魂。
就在这刹那,一股无形的精神震荡以筒子楼为中心,悄然扩散至整座城市。
数十公里外,林半山正在闭目养神,忽觉胸口一窒,桌案上的祖传龟甲“咔嚓”一声,裂开一道深刻的缝隙!
裂纹旁边,赫然浮现出八个若隐若现的古字:魂通星海,命系一人。
同一时刻,市局办公室内,吴所长正盯着电脑屏幕。
苏轻烟最后上传的定位闪烁在地图上,坐标正是那栋老旧筒子楼。
他刚要拨号,手机屏幕猛地一黑,不是关机,而是像被浓墨浸染一般,从边缘缓缓吞噬光线……数秒后亮起,相册里赫然多了一张从未拍摄过的图像:照片中,顾尘站在漫天风雨里,他身后的影子却并非人形,而是一尊如山岳般巍峨盘踞的恐怖轮廓,那轮廓之上,仿佛有两点星光亮起,双目开阖之间,竟似有整片星河流转!
警方的技术员后来检查过这部手机,硬件完好,软件无异常,可那张照片……始终删不掉。
顾尘将昏迷的苏轻烟轻轻安置在自己那张硬板床上,拉过一床洗得发白的旧棉被,盖在了她的身上。
他转头望向窗外依旧狂暴的雷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自语:“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从今往后,你的人生,再无回头路了。”
话音落下,他指尖对着窗台上的阿九轻轻一弹,一缕凝练的神识瞬间附着在阿九体内。
黑猫眼中精光一闪,化作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窗外的夜雨之中,直奔老鸦岭的方向。
在那里,地宫深处,那几片被他暂时封印的九幽铃残片,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震颤,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嗡鸣,仿佛感应到了某种宿命的召唤。
顾尘的眸光骤然转冷,视线仿佛穿透了无尽的空间与黑暗,落在了那座地宫的最深处。
“玄冥子,你若再敢动她分毫,我,不再留手。”
床上,陷入深度昏迷的苏轻烟眉头紧锁,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在旧棉被下无意识地颤抖着,苍白的嘴唇开始翕动。
起初只是模糊的音节,渐渐清晰起来:
“……不要……碰那盏灯……它会醒来……”
然后,她猛地抽搐了一下,呢喃出两个字:
“娘……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