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院大会的硝烟，尚未点燃，便已在李卫国的脑海中预演了无数遍。
他清楚，在那个人言可畏、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四合院里，光有技术和头脑，不过是纸上谈兵。
你得站得直，穿得体面。
你的形象，就是你最有力的第一句发言。
因此，从轧钢厂出来，李卫国没有直接回那个旋涡中心，而是拐了个弯，径直走向了京城最大的百货大楼。
这个年代的百货大楼，是无数人眼中的圣地。
一踏入旋转门，一股混合着新布料、雪花膏和木质地板蜡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人声鼎沸，喧嚣热烈。
穿着的确良衬衫的青年，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还有揣着工资本本、满脸自豪的工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朴素而真诚的向往。
李卫国无心欣赏这幅时代画卷，他的目标明确，脚步坚定地走向二楼的服装区。
琳琅满目的服装挂在货架上，蓝色的、灰色的、黑色的，构成了这个时代的主色调。
李卫国的目光在那些崭新的工装、中山装上扫过，脑中迅速计算着布票和价格。
然而，作为一名顶级的电气工程师，他的职业本能，远比对服装的兴趣要敏锐。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抬头，视线便被天花板上纵横交错的电线牢牢吸附。
那不是现代的PVC绝缘线。
是老式的胶木绝缘层，外面还缠着一层黑色的沥青布。
岁月侵蚀下，沥青布早已干裂、脆化，像蛇蜕皮一样卷曲、剥落。
几根主干线的负荷处，情况更为糟糕。
绝缘层彻底消失，黑漆漆的铜线赤裸地暴露在空气中。
在白炽灯泡的映照下，那几缕铜线闪烁着危险的、不祥的微光。
甚至能嗅到空气中漂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独属于线路过载的焦糊味。
李卫国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不是隐患。
这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颗定时炸弹。
他走到柜台前，一个二十出头、烫着卷发的女服务员正支着下巴，眼皮耷拉着，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同志。”
李卫国敲了敲玻璃柜台。
服务员掀了掀眼皮，眼神里透着一股被打扰的不耐。
“买什么？自己看，看好了开票。”
“我不买东西。”李卫国指了指天花板，“你们这儿的照明线路老化得太厉害了，已经有铜线裸露，非常危险，最好马上找电工来检查处理一下。”
他的语气很平静，只是在陈述一个专业事实。
可这话落在那服务员耳朵里，却变了味。
她顺着李卫国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嘴角撇出一丝讥讽。
“要你多管闲事。”
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尖刻。
“你是电工还是我是电工？我们百货大楼的事，用得着你一个买东西的来操心？赶紧买完走人，别在这儿碍事。”
说完，她又低下头，继续打她的瞌睡，仿佛多看李卫国一眼都嫌浪费精力。
李卫国眼神冷了下来。
愚蠢，且傲慢。
他摇了摇头，也懒得再多费口舌。
对牛弹琴，毫无意义。既然人家自己都不在乎，他又何必上赶着当这个好人。
他转身，准备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就在他迈出脚步的一瞬间。
“滋啦——噼啪！”
一声刺耳尖锐、如同布匹被撕裂的爆响，从他刚刚注视的那段线路上炸开！
一团篮球大小的蓝白色电火花，猛然爆裂！
那光芒无比耀眼，刺得人眼睛瞬间致盲，整个服装区的灯光猛地一暗，又疯狂闪烁起来。
不堪重负的老化线路在瞬间短路，高温让裸露的铜线熔化、飞溅！
几块被点燃的、拳头大小的黑色绝缘块，带着火苗，如同死神的请柬，飘飘摇摇地坠落下来。
正下方，就是堆积如山的棉布和的确良布料！
那可是最易燃的东西！
“啊——！”
短暂的死寂之后，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着火啦！”
“快跑啊！”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引爆了全场。
顾客们发出阵阵惊叫，刚才还井然有序的场面，顷刻间乱作一团。
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奔逃，推搡着，冲撞着，哭喊声、尖叫声、货架倒塌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末日般的交响。
那个刚才还在打瞌念的服务员，此刻脸色煞白，抱着头蹲在柜台下，抖得像筛糠。
混乱之中，李卫国却如同一块磐石，钉在原地。
他的瞳孔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
大火一旦烧起来，引起的踩踏事故，造成的伤亡绝对比火灾本身更可怕！
不能乱！
“都别动！”
他猛地发出一声雷霆般的大喝。
这声音灌注了他全部的气力，竟然在瞬间压过了嘈杂的尖叫。
混乱的人群有片刻的凝滞。
就是现在！
李卫国的大脑在零点一秒内完成了分析。
这种老式建筑的总电闸，按照施工规范，一定安装在楼层承重墙的消防通道或者楼梯口附近！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迅速锁定了几十米外墙角的一个不起眼的铁皮箱子。
就是它！
他不再有任何迟疑，身体猛地启动，像一支出膛的炮弹，逆着人流，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让开！”
“都给我让开！”
他拨开挡在身前慌不择路的人群，肩膀撞开一条通路。
有人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刚想破口大骂，却看到那几团燃烧的绝缘块已经点燃了布料，火苗“轰”地一下蹿起半米高！
骂声被恐惧堵回了喉咙。
李卫国冲到墙边，一把扯开锈迹斑斑的铁皮箱门。
里面，一排黑色的、带着长长手柄的闸刀开关静静地躺着。
没有丝毫犹豫，李卫国握住最大号的那个总闸手柄，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下一拉！
“啪！”
一声沉重而决绝的脆响。
整个楼层的灯光瞬间熄灭。
那团爆裂的电火花，那几处刚刚燃起的火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喉咙，挣扎了最后一下，彻底归于沉寂。
一场足以吞噬整个百货大楼的滔天火灾，被扼杀在了摇篮里。
世界陷入了黑暗和死寂。
只有浓重的焦糊味和人们粗重的喘息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几秒后，应急灯昏黄的光线亮起。
一个穿着藏青色女士套裙，剪着干练短发，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在一众工作人员的簇拥下，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
她就是百货大楼的经理，王楠。
她一到现场，目光就精准地捕捉到了整个事件的核心。
那个站在电闸箱旁，身姿笔挺，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层被浓烟熏出的灰黑的年轻人。
她刚才在楼梯口，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全过程。
从那声爆响，到人群的恐慌，再到这个年轻人逆流而上，精准、果断地拉下电闸。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
如果没有他，再过十秒，火势就会彻底失控。
后果，不堪设想。
感激、后怕、以及一种纯粹的欣赏，在王经理的眼中交织。
她快步上前，主动向李卫国伸出了手。
“同志，真是太谢谢您了！”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那是后怕，也是激动。
“我是这里的经理，我姓王。今天，要不是您，我们百货大楼……”
李卫国看着她，只是谦虚地笑了笑，握住那只微凉的手。
“举手之劳。”
“这绝不是举手之劳！”
王经理却异常坚持，她紧紧握着李卫国的手，仿佛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您挽救的，是整个百货大楼的财产和几百人的生命安全！”
她转过头，凌厉的目光扫过那个已经吓傻了的女服务员，声音陡然转冷。
“把她给我带到办公室去！”
随后，她再次转向李卫国，脸上的寒霜瞬间融化，换上了无比真诚的热情。
她亲自带着李卫国，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挑了店里质量最好的一套蓝色劳动布工装。
面料厚实，针脚细密。
“这身衣服，您务必收下！钱，我们只收您一个成本价！”
王经理不由分说地开了票，又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印着烫金字样的硬质卡片，郑重地塞到李卫国手里。
“这是我们百货大楼内部的‘贵宾票’，不对外发的。以后，您凭这张票来买任何东西，全部享受八折优惠！这是我个人，代表百货大楼，对您表示的最高敬意！”
李卫国捏着那张沉甸甸的贵宾票，又看了看身上这套崭新的工装。
这份意外的收获，让他心中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
他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
在这个讲成分、讲关系的时代，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固然重要。
但真正能让你立于不败之地的，永远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核心技术。
这，才是走到哪里都吃得开的硬通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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