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张薄薄的工业券,在李卫国指尖摩挲,带来一种粗糙却又踏实的质感。
这玩意儿可比钱金贵多了。
旁边的咖啡豆,用油纸包着,散发出浓郁的异域香气,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闻所未闻的味道。
这是娄晓娥的谢意,一份沉甸甸的、带着真诚的谢意。
李卫国没有再推辞。
人情往来,有来有往才能长久。他帮了娄晓娥,收下谢礼,这因果就算结下了。
临近正午,工厂的汽笛长鸣一声,沉闷的轰响穿透了整个厂区。
工人们像是听到了冲锋号,从各个车间里涌出,手里清一色地拎着铝制饭盒,汇成一股奔腾的人流,朝着食堂的方向冲去。
空气中,机油味、汗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气混合在一起,构成了这个时代独有的工业交响曲。
李卫国不紧不慢地跟在人流后方,手里同样拎着自己的饭盒。
食堂是一座巨大的厅堂,能容纳上千人同时就餐。此刻里面早已是人声鼎沸,金属饭盒碰撞的叮当声、工人们扯着嗓子聊天的喧哗声,交织成一片嘈杂的声浪。
长长的打饭窗口前,队伍排得像一条贪吃蛇。
李卫国排在队尾,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前方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就今儿上午,放映科那个许大茂,新搞来的洋冰箱坏了,脸都绿了!”
“何止啊!我听我表弟说,他请了厂里好几个老师傅去看,愣是没一个人能修好!”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嘿,咱们库房新来的那个李卫卫国,你们知道吧?就那个年轻人,过去三下五除二,半小时不到就给修好了!据说许大茂当时那脸,跟吃了苍蝇似的,别提多难看了!”
“真的假的?这么神?”
“那还有假!许大茂那小人得志的样儿,早就该有人治治他了!这李卫国,真是给咱们工人阶级长脸!”
这些议论声不大不小,却清晰地传到了打饭窗口。
窗口后,一个身材高大、膀大腰圆的汉子正挥舞着一个巨大的铁勺。他就是轧钢厂食堂大厨,何雨柱,人送外号“傻柱”。
傻柱正一勺一勺地给工人打菜,听到这些话,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瞬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痛快!
他心里只有一个词。
他跟许大茂从小斗到大,早就看那个阴阳怪气的孙子不顺眼了。今天听说许大茂吃瘪,还是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给治了,他心里比三伏天喝了冰镇酸梅汤还舒坦。
他对这个叫李卫国的年轻人,顿时生出了十二分的好感。
队伍缓缓向前挪动。
终于,轮到了李卫国。
他将饭盒递进窗口。
傻柱一看来人,正是大家议论的主角,那双本来就大的眼睛更是亮了几分。他上下打量着李卫国,这小伙子身板挺直,眉目清朗,看着就顺眼。
“兄弟,你就是李卫国?”
傻柱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京腔特有的爽利。
李卫国点了点头。
“行啊你!”
傻柱猛地一拍大腿,手里的铁勺在锅里搅了一下,带起一阵浓郁的肉香。
“给咱爷们长脸了!”
他说着,手腕一沉,稳稳地舀起满满一大勺红烧肉。
那勺子里的肉,堆得冒了尖,肥瘦相间,每一块都裹着晶莹油亮的酱汁,在灯光下颤巍巍的,引得后面排队的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傻柱的手臂稳如磐石,大铁勺越过窗口,没有一丝一毫的抖动。
“哗啦”一声。
满满一勺红烧肉,像一座小山,结结实实地盖在了李卫国饭盒的白米饭上。
这还没完。
傻柱又从旁边的蒸笼里,麻利地夹出两个雪白滚烫、足有拳头大的馒头,一并塞进了他的饭盒。
“吃!不够再来添!”
这待遇,是皇帝级别的。
周围的工友们都看傻了眼,随即投来羡慕嫉妒的目光。谁都知道,傻柱掌勺,看人下菜碟。他要是看你顺眼,能让你吃得满嘴流油;要是看你不顺眼,那勺子能抖得让你怀疑人生。
李卫国笑着道了声谢,端着沉甸甸的饭盒,刚准备转身。
一个尖细的、带着怨气的声音就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傻柱!给我打饭!”
许大茂来了。
他大概是刚从领导办公室出来,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悻悻然,眼角的余光瞥见李卫国饭盒里那堆成山的红烧肉,眼神里的嫉妒几乎要化为实质。
傻柱一看到许大茂,那张刚刚还阳光灿烂的脸,瞬间就阴沉了下来。
他拿起勺子,懒洋洋地在锅里搅了搅,故意把那些成块的好肉都搅到了锅底。
然后,他舀起一勺。
就在勺子即将递出窗口的瞬间,傻柱的手腕,毫无征兆地猛烈一抖!
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力量与美感。
勺子里仅有的几块可怜的瘦肉,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精准地、一块不剩地,全都掉回了锅里。
最后,只有一勺油汪汪、泛着恶心泡沫的肥肉汤,被“哐当”一声倒进了许大茂的饭盒。
那清汤寡水的样子,别说肉了,连个肉星子都难找。
“爱吃不吃!”
傻柱把勺子往锅沿重重一磕,发出一声巨响,没好气地扭过了头。
周围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许大茂的脸,瞬间从白转红,又从红转成了猪肝色。他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握着饭盒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他想发作,想指着傻柱的鼻子破口大骂。
可他不敢。
这里是食堂,是傻柱的地盘。真要闹起来,他占不到半点便宜,只会更丢人。
最终,所有的愤怒和屈辱都化作了一股浊气,堵在他的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许大茂端着那碗连猪食都不如的饭,在无数道或同情、或嘲笑的目光中,几乎是逃也似的,憋屈地找了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
他把头埋得很低,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整个世界。
李卫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没有立刻开吃,而是端着自己那丰盛得有些过分的饭盒,径直走到了许大茂的对面,坐了下来。
许大茂感觉有人坐下,猛地一抬头,看到是李卫国,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他正处在人生中最狼狈、最无地自容的时刻,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之一,就坐在他的面前。
这简直是公开处刑。
然而,李卫国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他彻底愣住了。
李卫国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筷子,将自己饭盒里的一个白面馒头,夹到了许大茂的饭盒里。
紧接着,他又拨了一半,至少有四五块肉质最好的红烧肉过去。
那深褐色的肉块落在清澈的肥油汤里,瞬间形成鲜明的对比。
“大茂哥,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别浪费了。”
李卫国的语气平淡自然,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许大茂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饭盒里多出来的馒头和肉,又抬头看看李卫国那张真诚的脸。
一股复杂到极点的热流,猛地从心底涌上眼眶。
是感动,是羞愧,是委屈,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
在他被所有人嘲笑,被傻柱那个莽夫踩在脚下肆意羞辱的时候,唯一向他伸出援手的,竟然是上午刚刚让他丢了面子的李卫国。
这……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仗义!
许大茂的眼眶,控制不住地红了。
他一把抓住李卫国的手,嘴唇哆嗦着,声音都变了调。
“兄弟!你……你真是个局气人!”
“以后,你就是我许大茂的亲兄弟!”
“院里有什么事,哥给你兜着!”
他的手抓得很紧,力气大得惊人,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李卫国任由他抓着,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憨厚的笑容。
内心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却在清晰地回响。
“一个馒头,半份菜,换一个小人当枪使,值了。”
许大茂这种人,自私自利,睚眦必报。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好控制。只要拿捏住他的痛点,给他一点蝇头小利,就能让他死心塌地。
今天这根刺,算是彻底扎下了。
他拍了拍许大茂的肩膀,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声音也变得热络起来。
“快吃吧,大茂哥,以后咱们就是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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