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恨恨地揉着胸口,那里刚才被宝玉推搡的地方还隐隐作痛。
其实并没多疼,更多的是屈辱。
学堂里那股混合着陈旧书卷和劣质墨汁的气味,让他一阵阵反胃。
又是这样!
就因为他看不惯宝玉那副所有人都该围着他转的德行,不过是争执了几句关于八股文是否“桎梏人性”的闲话——这话还是宝玉自己先说的!
那宝玉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说什么“禄蠹之论污人清听”,竟动起手来。
而那个惯会和稀泥的代儒老太爷,只会用戒尺敲着桌子喊“成何体统”,眼神却明显偏袒着宝玉。
不就是仗着老太太宠着么!
贾环心里啐了一口,阴郁的目光扫过学堂里那些或鄙夷或看热闹的同窗。
连探春姐姐,他的亲姐姐,方才进来调解时,也是先拉住了宝玉细声问“可曾伤着”,对他却只是蹙眉训斥“还不快住手”。
这府里,哪有什么公平可言?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
当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学堂里的闹剧时,贾母正对着一本满是虚高报价和模糊项目的采买账本蹙眉。
她放下账本,揉了揉眉心。
听到是因为对学问的争论而起,她心中微微一动。这倒是个切入家学改革的好机会。
“去,把两个哥儿,还有代儒先生,都请到我这儿来。”
她又对鸳鸯低声补充了一句:“顺便,悄悄请政老爷也过来一趟,就说我有事相商,让他先在隔间歇歇,听听缘由。”
她要让贾政亲眼看看,他寄予厚望的旧式家学,究竟教出了什么样子。
……
贾政在隔间里,听着外面厅堂上传来的动静,脸色越来越青。
他听到贾环带着怨气的辩解,听到代儒老先生絮絮叨叨各打五十大板的和稀泥,更听到宝玉那套“八股文扼杀灵性”的狂言妄语。
一股怒火直冲顶门。
这个孽障!
不肯用心举业便罢了,竟还敢在学堂里动手,口出如此悖逆之言!
他几乎要忍不住冲出去执行家法。
……
贾母端坐上位,看着底下跪着的宝玉和贾环。
宝玉脸上带着不服气的委屈,贾环则是一脸压抑的愤懑。
代儒老先生在一旁捻着胡须,说着“兄弟阋墙,实非幸事”的老生常谈。
“都起来吧。”贾母开口,声音不高,却让躁动的气氛为之一静。
“为一篇文章的道理起争执,本是好事,说明你们肯动脑子。但动手,就是你们的不是了。”
她先各打五十大板,定了性。然后目光转向宝玉:“宝玉,你说八股文是桎梏。那我问你,若不学八股,不考科举,你日后想做什么?用什么来安身立命,光耀门楣?”
宝玉张了张嘴,却答不上来,只喃喃道:“我……我不管那些,我只愿和姐妹们……还有……反正不做那禄蠹!”
贾母心中叹息,却不再逼他,又看向贾环:“环哥儿,你心中不忿,觉得众人偏袒。那我问你,除了抱怨,你可曾想过,如何靠自己挣来体面和尊重?是靠拳头,还是靠真才实学?”
贾环低下头,咬紧嘴唇,不语。
贾母将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缓缓道:“兄弟不和,学问停滞,看来这家学,是到了该变一变的时候了。”
贾政在隔间里,听到母亲这番话,心头一震。
变?如何变?
他素来崇尚正统儒学,对母亲近来的一些新派想法略有耳闻,却不想真要动家学根本。
贾母不再看底下众人,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隔间里的贾政听:
“政儿,你去寻几位先生来。既要通经史,也要懂些实在的学问。”
“比如算学,可以明理账,知盈亏;比如律法,可以晓是非,避祸端;再比如,讲讲各地物产风土,让哥儿们知道稼穑艰难,民生不易。”
“总不能养出一群只知风花雪月,或只会死读诗书,却不通世务的……呆子罢。”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意味深长。
厅堂上一片寂静。
代儒老先生的脸色有些难看。
宝玉和贾环都愣住了。
隔间里,贾政想要反驳的话堵在了喉咙口,母亲的话,句句在理,他竟无从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