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结束了。
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彻底平息,只余下风卷过的呜咽和呻吟。细碎的雪花混着尚未落定的尘埃无声飘洒,落在焦黑的土地、冰冷的盔甲和凝固的血泊上,仿佛是想掩盖这片满目疮痍的记忆。
“大春,你回王宫把前线的情况通报给大王。你们几个,帮忙把重伤员抬到后面去,叛军那边的伤号也不要落下。”
天罚的声音透露着明显的疲惫。他抹了抹脸上的灰尘和汗水,继续指挥着幸存的王都守备军清理战场、收拢俘虏。失去了身为主心骨的金氅,又亲眼目睹魔狼神明天降的壮观景象后,叛军的抵抗意志早已彻底崩溃,他们要么丢盔弃甲四散奔逃,要么干脆蹲在原地瑟瑟发抖。叛乱已宣告失败,接下来要进行的则是颇为无聊的收尾阶段。
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战场的残骸间跋涉,天罚每走一步,体内回路都回馈给他阵阵陌生的灼痛和空虚感。雪花落在发梢,很快融成细小的水珠。他踩着碎砖断瓦沿途清点着伤亡情况,军靴碾过焦黑的木屑发出咯吱声,耳畔却又忽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号角奏鸣,与降雪中的风声交织成一片特殊的宁静感。他循声望向战场外围的密林方向,镌刻着帕雅丁纹章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裹挟着几头孤零零的绯红色怒吼雄狮,正如同迟到的潮水集体涌出林线——来自常洛方向的援军,终于在这出好戏落幕前的最后时刻抵达了。
獠牙卫队应该还是蒙格在指挥吧?还有白风和那些新兵连的小秃子们,是不是也一起过来凑热闹了呢?他微微松了口气,心头随即涌起一丝对弟兄们久别重逢的期待,身体也下意识地朝向地势稍高的废墟东段攀爬,那里视野开阔,或许能看得更清楚些。
脚下的碎石和冻土混杂着尚未被雪覆盖的暗红色冰碴,每一步都需极其小心,否则就会有被扎穿脚掌的风险。爬上断壁顶端,就在他气喘吁吁地刚站稳脚跟时,却又登时顿住了。
废墟顶端的积雪被踩出一片凌乱的脚印,就在防御塔基座的阴影下,背靠着冰冷、布满裂痕的断墙残骸,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静坐在那里。
是红。
沾满了灰尘的长发凌乱地贴着脸颊,干涸的血迹勾勒出眼角的细纹,嘴唇因失水和寒冷而有些皲裂。皮革护胸与斗篷多处破损,隐隐露出被汗水浸透的衬衣。她似乎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只是用双手环抱着膝盖,而那双致命的锁链则随意放在了身侧地面上。
她看起来……像是专门在等他?
天罚只觉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记忆如同被拨动的琴弦,猛地回响于脑海深处——她之前在战斗中,似乎确实给他留了话:
“等这场该死的战斗结束,我还有些话……想要跟你说……”
“所以,记得给我多留点神……别死了!要不然我可绝不原谅你!!!”
话语间带着后怕,带着愤怒,更带着一种……他当时无暇细究的复杂情绪。
而现在……仗打完了。他还活着。她也活着。
天罚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波澜,带着未完成的约定放轻脚步走下断壁,来到她身旁。
“红姐……”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试探。
红的侧脸在远处篝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她直到听到脚步声方才慢悠悠地转过头,朝他抬起了那副总是带着些许英气和凌厉的脸庞。“你倒是比我想的慢,我还以为你早该爬上来了。”
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声音带着惯常的冷冽,仿佛刚才在战斗中拼死相救、此刻又特意等待的人不是她。“我刚才也看到了,蒙格他们马上就要到了吧,扫尾的事情交给他们就行,你也该学会找机会忙里偷闲了。”
天罚依言,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坐下,隔着一小段距离,肩膀几乎要碰到,断墙的寒意透过衣料传到后背,但他却忽的心生了一丝暖意,再也不感到冷了。
“你……还好吗?”他依稀记得,刚才红把他从裂缝救出来时似乎也跟着踉跄了一下,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缓缓开口问道:“你腿上的伤……要不要紧?”
红回以一声带着明显不屑意味的轻哼,“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新兵蛋子来关心我了?”她微微侧过头,赤红色的发丝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唇线,“先管好你自己吧,别回头伤口崩了还得麻烦医疗队。”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拍拍自己的腿以示“无恙”,可就在手摸到靠近后胯的视野盲区时,指尖却忽的传来一阵湿滑粘腻的触感。红脸上的轻蔑之情凝固了,随即费力地扭过身子去看——
只见她热裤与腿套之间,那一小片裸露的肌肤上,赫然多了一道约莫两指来长的划痕,虽然不算深,但仍在缓慢地渗着血,显然是被什么尖锐的碎石或者断裂的骨刺划破的。之前激烈战斗中肾上腺素飙升麻痹了感官,她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
“这……这是什么时候……”红喃喃自语,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看着她那难得一见的呆愣神色,天罚终于忍不住捂嘴狂笑起来:“噗……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红恶狠狠地瞪了回来,可那副又惊又恼、还带着点窘迫的表情却让天罚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好不容易止住了肩膀的战栗,他终于指了指红的伤口。
“‘在你有本事应付这些麻烦之前,就给我老老实实……’”他模仿着那副带着命令口吻的、不容置疑的语气,“‘抱紧我的大腿,别再到处乱跑添乱……’我忘了,刚才这是谁说的来着?”
天罚在说到“抱紧”时故意拖长了音调:“我可是很听话的……你把我当成拖后腿的,让我抱紧大腿,那我当然得留点心啊!万一大腿抱不稳,岂不是要一起掉下去?”他摊了摊手,一脸无辜:“所以你看,我这不就留心到了么……怎么样?我这个‘新兵蛋子’还算挺有眼力见吧?玛莎小姐?”
“闭嘴闭嘴闭嘴!”红的脸颊瞬间飞起了两抹可疑的红晕,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羞恼,在她沾满灰尘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谁……谁让你留心这个了!新兵蛋子就是新兵蛋子……废话真多!”
她扭过头去试图遮掩神情中的不自然,同时情不自禁地想要抬脚去踹他,但刚一动就牵扯到了大腿后侧的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嘶——!”
“诶诶诶,受了伤就别乱动嘛!”剑齿虎脸上的笑意立刻收敛,“伤口不深,但得赶紧处理,要不然等感染就麻烦了,到时候比比她们还不得把我的皮给扒了……”
“你……”她原本想说“要你管”,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找点药来!”
“遵命,大小姐。”
剑齿虎从夹克的内袋里摸索出绷带和一小瓶应急用的消毒药水,递过去时还不忘故意逗她:“需不需要我帮你包扎?严正声明哈,不是想趁机占便宜,我是怕你玩锁链玩得顺手了,结果连绷带都一样能绕成乱麻。”
“不需要!”红抢过药瓶。她处理伤口的动作虽显僵硬,却还是梗着脖子不肯示弱,“少给我在这里耍贫嘴,要不是看在你刚才还算有点用的份上……早给你一巴掌抽飞了!”
尽管刻意回避了与剑齿虎的对视,但耳根残留的微热仍旧暴露了她此刻的不平静。天罚倒也识趣地没继续调侃,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心情却莫名舒畅了许多,觉得自从这场仗打完,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雪簌簌落下,断墙挡住了大部分寒风,银链搭在两人中间,偶尔被风吹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像在为这战场间隙的小插曲伴奏。不远处已经隐约能听见蒙格呼喊他名字的声音,天罚知道自己该下去了,却还是坐在原处没动,默默看着红在包扎完伤口后又额外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身边的女孩虽然嘴硬,但这偶尔流露出的少女心还是挺让人着迷的。
“……诶,天罚。”红突然打破了沉默,声音轻得像是雪花落地,“看你一天到晚叫嚷着守护这个守护那个,那你倒是说说,这个‘守护’到底是什么?又或者说……什么样的身份,才有资格去‘守护’?”
“守护……是什么……”天罚重复着红的询问,他摩挲着手腕上的青铜手镯,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触感下蕴含的责任。
“以前……我觉得守护就是拿起武器,挡在需要保护的人前面。”他回想起自己最初在远古荒原里挣扎求生的日子,无依无靠茕茕孑立,除了猎物、领地和自己的性命以外再无任何关心的东西,守护便是生存的本能,是保护身边寥寥无几的资源。然而自从来到了这未来的世界,他对眼前一切新事物都充满了未知的憧憬。他不再孤身一人,有了值得倚仗的伙伴,也有了自己珍惜的小生活,守护的性质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随着所珍惜事物的愈发增加,那份属于“守护”的负担似乎也愈发沉重了。
“然后,在英雄王遗物的启动仪式上,误打误撞……戴上了这个。”他轻轻点了点手镯,“路易王陛下说,我这是属于‘代行守护’……代表她守护这片土地,守护她的王国,守护千千万万素不相识的班达尔子民。这份责任太大,我其实……很惶恐,始终没做好是否真的要承受一切的觉悟,同时……也让我看清了距离。”
“距离?”红转过头,金色的眸子里看得出一丝不解。
“是这样的。莫格里是英雄王钦定的班达尔王位继承者,紫葡萄是至高无上的狼女王,老漂亮身为储君更是早晚要承接大统,红姐你也是马赛狮的王族。你们都是生来为尊,活的高贵,而我……”他摊开自己沾满污垢的手,声音带着苦涩的清醒,“一个连自己家乡都回不去的无名小卒,一个靠着别人施舍的力量才能勉强立足于这片战场上的‘代行者’,生也好,死也罢,都无关紧要。更何况,这手镯终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等到路易王陛下有能力继承它的那天,我或许……就真的只是一个‘新兵蛋子’了。”
言至于此,天罚自嘲地笑了笑,“守护的誓言,我会用生命去履行。但这份守护的资格……这份站在你……你们身边的资格……或许,从来就不真正属于我。”
过了许久红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
“是这样的。但是现在,自从打完了这仗,我觉得……守护,或许也没有那么复杂。”
“哦?”
“它可能就是……在伙伴需要的时候,就像刚才班达尔拽我那样,拼尽全力拉他一把。”天罚的目光扫过周围焦黑的战场,“又或者是像丽丝比那样,用拳头砸碎一切阻挡去路的障碍,也可以白眼那样,在所有人身后默默提供着掩护与支援。当然,还有你……”
他顿了顿,看着红的眼睛。
“像你一样直面威胁,挡在所有伙伴前面,即便自己再累再痛,也还要惦记着别人有没有好好活着,就好像从来就没考虑过‘该不该’,只想着自己‘能不能’……”
他在空中接住了一片完整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所以我觉得,守护这件事哪里分什么身份和资格,只要怀揣一颗真心实意为他人着想的心,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努力去做到最好,这就足够了。大姐头你之前冒着魔刺的围攻,拼了命还要把我从裂缝里拽上来的时候,应该没先考虑过‘玛莎家的小姐该不该做这个’吧?”
红愣了愣,突然笑出了声,不是平时带着冰冷嘲讽的嗤笑,反而像是冰雪初融后的溪流:“你这家伙……倒是挺会一针见血地戳人痛处。”
天罚微微一怔,“怎么说?”
“你应该知道的,整整二十年前,在大象平原,那场事关狮族统一的关键大战中,我们玛莎家族最终败北,成为了狮中之王铁蹄下的一块垫脚石。这么多年了,父亲他还是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红扯了扯嘴角,字里行间没有对身份的炫耀,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我自从记事起,就是作为人质独自留在克鲁格狮的王都,以我微不足道的身份换得父亲获取狮中之王的信任,并在不知不觉里成为了整个家族的屏障。哪怕是后来被允许返回马赛城,从头到尾也一直被灌输教育着要如何守护领地、守护家族荣誉。父亲总是爱说,‘别丢了玛莎家的脸’,好像面子比性命还重要,我的生母便是为此成为了牺牲品……仅仅只是因为父亲想要个儿子当自己的接班人,而她却接连生了我和白眼两个女儿,甚至直到最后被逼死在产床上,强行剖腹产得到的那个死胎也依旧是个女孩……关于这件事,我始终不能原谅父亲。”
红微微仰起头,抬眼望着半空中灰蒙蒙一片的飘雪,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冰晶,又随着她轻微的眨眼而融化,仿佛无声滑落的泪。天罚看着她那平日里总是带着冷傲与坚韧的侧脸线条,此刻却分明看出了几乎要碎裂的脆弱感。他之前在和疤鼻、半尾等军中老前辈们喝酒闲扯时确实也听过不少有关玛莎狮的八卦传闻,包括他们世代兄妹或姐弟通婚以保证血脉纯正且古老的怪异传统,包括现任马赛狮王斯卡尔渴望要个儿子,却与两任妻子——同时也都是妹妹——先后连生四个女儿的窘迫等等。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些茶余饭后唠嗑的笑谈对红来说,却是象征着隐藏了如此不堪真相的过往。
“我……听到这些……我很遗憾。”他找不到更合适的措辞,只能以如此笨拙的口吻安慰着,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早都过去了,你没必要和我一样放在心上。确实,对于很多贵族老爷们——尤其是在我父亲眼里,‘守护’的资格,生来就是注定的。”她手中银链不断晃荡,似乎这不是武器,而是禁锢着她身份的枷锁。“我的战技、我的武器、我的头衔……甚至是我此时此刻在这里的位置,都是家族和阶级赋予我的‘资格’。父亲告诉我,我的职责就是守护家族的荣耀,守护阶级的秩序,守护那些写在法典纸页上的冰冷规则。他给了我一切‘资格’的证明,却唯独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认同他所定义的‘守护’。”
“其实十二岁那年,我也有带白眼偷偷跑出城堡过。我们在闹市区看见一只卖花的小雌狮,被豪强出身的纨绔子弟当街调戏,周围的路人、商贩,甚至是巡逻的卫兵都不愿意插手。”她忽然笑了笑,笑容很苦,像是裹着冰碴:“谁能想到最后挺身而出的居然是一个扫大街的老头,举着扫帚把纨绔子弟暴打一顿后赶跑了。我到现在还记得,老雄狮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破棉袄,连靴子都露着脚趾,可他挡在小雌狮身前的时候,却比我父亲站在阅兵典礼台上还更像个英雄。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了,原来守护这件事,并不是需要靠头衔或是武器的,它需要的只有这里……”
她用力戳了戳自己的心口。
“只有一颗愿意为了什么而豁出去的心,在每一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选择里……为了珍视之人而奋不顾身的瞬间。”
当目光重新落回天罚身上时,她的视线中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你不是很想知道我在救你的时候在考虑些什么吗?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了。当我用锁链把你钓住的那一瞬间,我心里闪过的念头……不是什么‘玛莎家族的荣耀’,不是什么‘老漂亮赋予使命的职责’,甚至都不是‘战友间肝胆相照的情谊’……”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语。洁白的雪花依旧在无声飘落,与废墟纯粹的焦黑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行,这个家伙……我绝对不能放手’。不是因为你是路易王的代行守护,不是因为你是狮族太子的左膀右臂,更不是因为其他那些该死的身份和资格……仅仅只是因为,你是你。”
天罚摩挲青铜手镯的手指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他看着红的目光不再冰冷,也不再带着惯常的嘲讽或鄙夷,双眸深处的金色光芒变得纯粹而炽热,像熔化的黄金,直接而坦率地映照进他的眼底。
“差距是可以缩小的,破绽是可以弥补的,但支撑着你站起来、冲出去、挡在珍惜之人前面的那颗‘真心’,却是真正无可替代的东西。它的分量和意义,无需别人的评判……所以你说,守护需不需要资格?”
红的嘴角轻微向上牵动,与其说是笑容,倒更不如说是心中释然后留下的痕迹。她往天罚的肩头靠了靠,将彼此间的距离迅速缩短,同时微微仰起头,直视着他有些怔忡的脸。
“我和你一样,也有想要守护的事物。它不是领地,不是家族的荣耀,更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阶级头衔,而是——在我认定的战场上,在我想要守护的人身边,不需要任何人的许可,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的身份。你只需要像现在这样,怀揣着那颗真心实意的心,站在这里、站在我的身边,就足够了。明白了吗?我想守护的……是这份‘不能放手’的觉悟,无论彼时彼刻,还是此时此刻……剑齿虎,这份守护,你愿意接受吗?”
天罚完全愣住了,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类似的结局,却从未料到会是以这种方式达成的。眼前这个总是用坚强外壳包裹着自己的玛莎小姐,此刻却卸下了所有虚伪的面具,正在用最朴实无华、同时也最真挚的话语,向他袒露着内心最深处的柔软和渴望。震惊之余,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充盈了他的胸膛,所有的惶恐、所有的不安、所有的距离感,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甚至是让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笃定。
他看着红微微泛红的脸颊和强作镇定的神情,看着她为了说出这番话而微微攥紧的拳头,一股纯粹的喜悦无法抑制地在他脸上绽放开来。这次的笑容不再是自嘲,而是发自内心的明朗与豁达。他没有说话,只是迎着红带着紧张和期待的目光,用力地、清晰地、带着满溢的温柔和承诺,点了点头。
一个点头,清晰而有力,胜过千言万语。是对她那份隐晦心意的回应,更是对他自己过往心结的彻底斩断。
两只手,就这样在飘落的雪花下,轻轻、却也无比坚定地——交握在了一起,紧攥着那份滚烫的执着,成了纵横战场的冰与火之上最温暖的坐标。没有谁再说话,空气却不比之前的沉默,像有细小的火苗正在雪地里悄悄燃烧,不算炽烈,却足够照亮这战后的漫漫长夜。
低头看着与银链贴在一起的青铜手镯,天罚突然觉得,所谓身份、头衔,此时此刻好像都已经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身旁自己深爱着的女孩,重要的是彼此间眼神燃烧有我,重要的是这个雪夜里悄然萌发的,那个名为“未来”的约定。
这一次,守护的对象是彼此,以及他和她共同选择的未来。
就在这温馨的画卷仿佛永远定格之际——
后颈的寒毛莫名倒竖,一股毫无征兆的细微异样刺入了属于剑齿虎的敏锐感知,仿佛是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在紧盯着他们。战士与猎手的双重本能警铃大作,天罚抬头扫向了不安感的源头,上一刻还沉浸在温馨中的瞳孔随即骤缩——
飘落的雪花在夜色中纷扬,就在这片朦胧的雪幕之中,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刺目的光芒,正静静停留在距离他们头顶不过十余米的半空中。
那是一只……金色的萤火虫?
它应该只有指甲盖般大小,翅膀轻薄如纱,却能在风雪中安稳悬浮纹丝不动,腹部也以规律的节奏稳定闪烁着猩红色光芒,如同某种毫无感情的信号灯。
冰天雪地!哪来的萤火虫?而且……这光芒?!
惊雷般的记忆碎片猛然回顾眼前——那是在王宫政变结束后的简短会议上,番茄向他们展示过的萤火虫使魔,并详细介绍了远程监视、共享视野等功能。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在出城迎战叛军之前,番茄似乎是将它交给了留守王宫的……
“云尾线?!”
惊怒交加之下,天罚径直朝头顶那点诡异的红光厉声质问道:“是不是你?你在偷窥我们?!”
吼声刚落,剑齿虎自己就先楞住了——等一下哈,番茄之前也提到了,这种临时签订契约的使魔只能共享视野,无法同步传递声音,也就是说他再怎么吼,也不可能得到另一边的任何有效回馈。或许小猞猁只是出于关心偶然途径这片区域,并不是刻意的窥私,至于他和红之间那些越回想越肉麻的对话,应该没有……
然而侥幸的念头刚刚升起,便又被现实无情击碎了。
嗡嗡嗡——
一阵清脆嗡鸣声骤然响彻这片狭小的空间,红也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腰包,掏出了那块活跃着不稳定荧光的魔晶石——传声水晶!
几乎就在水晶表面与空气接触的瞬间,悬浮在半空的萤火虫使魔也在周身爆发出更强烈的光晕,与红手中的魔石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一道由纯粹魔力构成的荡漾波纹在天罚和红面前凭空展开,如同半透明的镜面银幕,在经由片刻的扭曲后迅速稳定,清晰地映照出了远离战场之外的另一侧景象。
这是由视野与声音双重魔力共振所形成的实时投影。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小猞猁那张写满了尴尬与歉意的小脸,她显然没料到会被当场抓包,眼下正手足无措地摆着手解释道:“啊,那个,小女不是故意要偷看……不对不对,小女刚才是在调试使魔的视野范围,番茄公子说你们战场收尾可能需要点支援,所以嘱咐小女用使魔帮忙盯一下,结果魔力的掌控稍稍……嗯,出了那么一点小小的偏差,它就不受控制地自己跑过来了……”她双手合十,摆出了道歉的姿势,“真没想过打搅二位约会,全都怪魔力乱流……对,是意外!意外哈!”
这样的说辞很显然毫无任何说服力,但是天罚此刻也再没心思过多计较,因为就在云尾线焦急解释的同时,自她身后竟然又缓缓探出了另一道身影——是莫格里。路易王将双手紧紧环抱胸前,这是一个充满防御和敌意的姿态,原本因伤痛而显得苍白的脸此刻竟浮上了一抹病态的潮红,眼神里的怒火是如此清晰、如此灼热,隔着虚幻的魔力银幕直直钉在天罚脸上,仿佛是要将他钉死在身后的断墙上。
天罚只觉自己的大脑刹那间一片空白,寒意自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简直比这雪夜的寒风还要刺骨、
她也……全都看到了?
“……大王!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天罚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可银幕另一端的莫格里压根没留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她猛地扬起下巴,带着一种近乎轻蔑的弧度,毫不犹豫地、极其用力地朝向银幕——朝向天罚的脸——竖起了右手中指。
“哼——!!!”
带着浓浓不屑的冷哼清晰传来。下一秒,她已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带起漆黑的短发扫过银幕边缘,仿佛再多看他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侮辱,最终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决绝的背影。
“唉,这意外……还真够意外的。”
云尾线对着银幕这边早已呆若木鸡的天罚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同时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将“我也没办法了”清晰写在了脸上。波纹状的银色光幕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剧烈地闪烁几下,随即彻底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维持投影的魔力中断了。悬浮在半空的流萤也化作一道微弱的金线,悄无声息地重新融入飘落的雪花之中。
冰冷的废墟角落,终于只剩下呼啸的风雪声,还有天罚——和他僵在半空的手。
寒风卷着雪花灌进领口,天罚这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莫格里的那记中指、那声冷哼,在他心底砸出一圈圈慌乱的涟漪。他当然知道莫格里不是真的生气,可她眼神里的别扭和委屈却还是让他胸口堵得慌。怎么这仗打完以后的麻烦,比战场上的魔刺集群还要棘手得多呀……
“真是……一团糟啊……”
只好等回去以后再慢慢跟她解释了。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身旁,可迎接他的却并非是想象中的理解或同情。红不知何时也已经站了起来,此刻正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态朝他投以鄙夷的眼神。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痴汉、下头男、萝莉控、恋童癖、少女杀手……”
“想哪去了啊喂!!!”
-
战场边缘,风雪卷过临时营寨,几顶沾满泥污的帐篷在猎猎哀鸣,简陋的辕门由两根削尖的松木支撑,门楣上还没来得及挂上帕雅丁家的旗帜,火把的光芒摇曳不定,将四周倒影拉得忽长忽短,仿佛徘徊在雪夜里的孤魂野鬼。
紫葡萄静静地伫立在辕门旁,身上裹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天鹅绒厚呢外袍,那是番茄主动提供的,带着体温和一丝冷冽的魔力气息。外袍的下摆几乎及地,将她被魔力焚尽衣物后的玉体包裹得严严实实,勉强能够抵御风寒,却无法遮掩她眼底深处无尽的疲惫与沉重。
气氛已与刺骨的寒意一样凝重。
一队队士兵,两狼为一组,沉默地抬着担架逐一穿越辕门,担架上均覆盖着被雪水浸湿的粗糙亚麻布,勾勒出下面僵硬而冰冷的身形轮廓。每一具担架经过紫葡萄时,抬担架的灰狼都会放慢脚步,同时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仿佛是在进行无声的致哀。
格林、番茄、布兰卡,以及身为援军指挥的老狼黑三,全都默默站在狼女王身后,他们的脸上同样写满了凝重与哀伤,无人言语,只有风雪呼啸和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在回荡。
五……十……十五……二十……此次参与班达罗格之战的灰狼不过数十只,皆为帕雅丁与若尔盖两家麾下精英中的精英,然而眼下,经过辕门的担架已接近参战人数的一半。
直到最后一具覆盖着白布的担架逐渐远离了视野,紫葡萄的目光依旧平静直视着辕门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仿佛冻结的湖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老姐……”格林上前一步,以沙哑的轻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这已是目前能找到的……所有牺牲战士的遗体了。”
“‘目前能找到的’……”紫葡萄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是要将那气息中的那份沉重压入肺腑,“什么意思,这些还不是全部吗?”
格林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有很多弟兄,被魔刺穿透后直接陷入了那些汹涌的黑泥,惨遭吞噬、溶解,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尸骨无存,甚至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回来了……”
“所以我们只能先清点生还者……”布兰卡也开口了,视线却在有意回避紫葡萄的眼睛,“然后再根据出发前的人数反推,确认牺牲者的具体数量……”
紫葡萄的眼眸微微颤了颤,长长睫毛上凝结的冰晶簌簌落下。她轻轻阖上了眼,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这样啊……”
那声叹息混在风雪里,像谁在低声啜泣。短暂的沉默后,她重新将目光扫过身后肃立的众狼,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下去,再抽调出四组人手,带上铁铲和麻布,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头推进,仔细搜查战场的每个角落,寻找任何能证明死者身份的物件——徽章、铭牌、铠甲与武器的碎片、刻着名字的私人用品……哪怕……只是一片染血的衣角。”
“就算没有遗体……”她抬头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任凭飘洒的雪花迷离了双眼,“我们也有必要把遗物带回去。他们的家人在等,总该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孩子、丈夫、父亲,是为什么而没能回家……多一个可以寄托哀思的念想,于他们而言也是多一份的抚恤。”
“遵命,陛下。”
黑三应声挺直了背脊,随即将命令迅速传达了下去,很快就有四组灰狼士兵整装待发,加入到打扫战场的行列中。紫葡萄就这么目送着远去的火把逐渐消失在风雪的深处,可就在搜索队的身影完全在视野中消失的半分钟后——
夜色弥漫的黑暗中,两个模糊的身影,竟缓缓地逆着搜索队离去的路线,朝辕门方向步履蹒跚着走来。走在外侧的公狼身形健壮却佝偻着背,将自己的左臂搭在身边同伴的肩上,每一步都踩得极深,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被护在里侧的小雌狼用手臂紧紧环住公狼的腰,搀扶着彼此一步一步朝向营火艰难行进。
“是洛波和爱丽丝,他们平安无事!”率先反应过来的格林拔腿迎了过去,布兰卡紧随其后,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两阵咯吱咯吱的脆响。紫葡萄平静无痕的面容上终于泛起了一丝细微的涟漪,她也情不自禁地主动朝前迈出了一步。
确实是洛波和爱丽丝。洛波的嘴唇干裂,脚步虚浮,身上的皮甲布满了划痕和污迹,几处破损的地方甚至露出了渗着血丝的伤口,惯用的那柄沉重铁锏也已不知去向。爱丽丝虽同样满面尘土,神情里带着惊魂未定的苍白与无力,但她身上却只有几处轻微的擦伤,显然是被保护得很好。
“格林前辈!”爱丽丝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仿佛下一秒眼泪就要掉下来了,“我们刚才被困在西侧的魔刺丛里了,洛波前辈为了保护我,他……”
“哭……哭啥哭,老子还活着呢……”
洛波冷不丁嘟囔着开了口,嗓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抬手想拍拍见习骑士的小脑袋,却因脱力而差点一头栽进雪地里。格林也已眼疾手快地架住了他,才发现这家伙体温烫得吓人,显然是发着低烧,但除此以外再没有生命危险。
“你小子!战斗结束这么久了都不露面,我还以为你们俩……”格林又气又喜,顺势往洛波背上拍了一巴掌,“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这家伙命硬!这下终于可以放心了!”洛波被拍得闷咳一声,疼到龇牙咧嘴:“哎呦轻点轻点,肋骨都快裂了……”
“啊哈,这不是太高兴了嘛。”格林讪讪地挠了挠头。另一边的布兰卡也已经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了爱丽丝肩上:“冷坏了吧?营帐里已经煮了热汤,我带你去暖和暖和。”爱丽丝摇摇头,还是紧攥着洛波的衣角不肯放,帮着格林一起将他半扶半搀地带到了紫葡萄跟前。
“哇老姐,你也一直在等我们呀,啊哈哈哈太想死我了!”
远远看到紫葡萄的身影,洛波便已忍不住疯狂挥舞起那只没被搀扶的手臂,声音洪亮,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兴奋:“我看到了,我们都看到了!!当时老姐你可不知道,四面八方全都是要命的魔刺啊,我和爱丽丝小姐都快被逼到绝路了!然后突然,老姐你呀,浑身冒着那种……亮瞎了眼的光!跟月亮掉下来似的,轰的一声就冲下来了。那架势,我的天!简直是要把地面都捅个窟窿!!”
他在模仿爆炸的姿势时牵动了伤口,不由得疼得“嘶”了一声,却依旧难掩兴奋。
“结果您猜怎么着?嘿,那些追着我们咬的魔刺就跟见了鬼似的,唰的一下全缩回去了!!当时我就在想,稳了!这把绝对稳了!!不是我夸张啊老姐,你那会儿简直……简直……”洛波搜肠刮肚想找个形容的词汇,却还是苦于肚里没多少墨水,最后只能无奈憋出一句:“……帅炸了!!酷毙了!!”
看着洛波手舞足蹈的描述,番茄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感慨的笑容。“洛波说得没错。陛下当时展现的力量确实超越了我等凡夫俗子的想象。只是在下有些不解……”
他望向紫葡萄,目光中带着由衷的敬意,同时也有一丝深深的困惑——宽大的天鹅绒厚呢外袍之下,包裹着的分明是一具收敛了所有神性光辉的寻常少女之躯,哪还有半点神明的影子?
“既然已经获得了如此宏伟的神力……陛下为何要选择将其收敛、压制,重新以平凡生灵之姿示众呢?维持神明的姿态,震慑宵小、庇护子民,岂不是……更为便利?”
这个问题显然也问出了在场绝大多数狼的心声。就连风雪似乎也小了些,仿佛都在等待着狼女王的答案。
紫葡萄平静扫视着诸位伙伴,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其淡薄、却带着无比温暖的弧度,少了几分神性的疏离,多了几分凡尘的温度。
“因为这份力量并非完全属于我。它是上古残存意志的认可,是跨越时空的馈赠,它浩瀚却也沉重,它强大……却也孤独。那种感觉,就仿佛明明已身处世界之巅,可脚下却直面着万丈深渊,听不到心跳,感受不到温度,四周是亘古不变的寂静,所能得到的回应与反馈,只有绝对的零度与无边的孤寂。那一刻我也看到了很多,看到了星辰的轨迹,看到了时间的尘埃,但唯独……看不清你们的模样。”
她微微抬起手,指尖萦绕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弱的紫色光晕,如同呼吸般明灭。
“你们的笑颜、你们的嬉戏,还有并肩作战时互相传递的温度,劫后余生时相视彼此的泪光……正是这些属于生灵的瞬间,才让我认清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冰冷的月,而是一条鲜活的平凡生命。比起高悬于天际俯瞰众生、却只能与亘古星辰为伴的‘明月’,我想……还是以‘紫葡萄’的身份和你们在一起。一起陪伴,一起欢笑,一起成长,一起承担起守护我们所珍视一切的责任。或许,这才是我真正想要追寻到的……这股力量的意义。”
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却在每只狼心里漾开了温暖的涟漪。
“呜呼,老姐万岁——!!!”洛波扯着嗓子带头高喊:“我就知道!老姐果然还是舍不得我们这帮子老伙计!对不对?!!”
“哼哼,少在这里自作多情了,大笨比!”布兰卡还是不出意外地白了他一眼,“咱姐那是心怀天下、心系苍生!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脑子里就装着那点江湖义气?”
“我……我怎么就自作多情了?!是咱老姐她自己说的,她愿意和我们在一起!是吧老姐……嘶,好痛!”洛波刚想梗着脖子反唇相讥,却一不小心又牵扯到了伤口,顿时疼到龇牙咧嘴。
“你还好吧?”紫葡萄颇为心疼地看着他渗血的伤口,“先处理伤口再庆祝也不迟。”
“不打紧,我还四肢健全着呢,又没缺胳膊断……”
洛波的喉结突然滚了滚,停顿了好一阵方才鼓足勇气继续问道:“我在路上听搜救队的弟兄说了,灰满他……现在怎么样了?”
提到灰满,营门前的气氛又变得凝重了。
“我用冰魔法冻结为断肢疮口止了血,也最大程度减轻了痛苦和感染风险。”番茄沉稳地接口道:“为确保万无一失,我们已经把灰满移交给黑三叔带来的医疗队进行后续治理和观察了,医师说只要他能挺过今晚的关键期,就不会有什么大碍。”
“那就好。”洛波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了,随即如释重负般吐出了一口浊气。“灰满那家伙……自打认识他就怕疼,当年用木剑训练的时候,被倒刺划个口子他都要嚎半天,这次肯定疼坏了吧……”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被魔刺围攻得遍体鳞伤还要硬撑?”布兰卡不知何时回了趟帐篷,此刻正端了盆热水走过来,盆沿搭着干净的布巾,“不过有一说一,他刚才清醒的时候也在跟我们嘴硬,说是等回去了以后直接拿个马桶塞子戳腿上当假肢,还能继续上前线打仗……”
铜盆里的热水在冰天雪地里冒着白汽,布兰卡刚俯下身准备替洛波清洗伤口,身后却突然传出了弱弱的声音:“那个,请……请让我来吧!前辈!”
爱丽丝的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羞涩,脸颊红得像是被火烤过。看着她那副紧张又认真的模样,布兰卡突然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行,你来。”
“谢……谢谢前辈!”
爱丽丝将布巾浸入温水中后拧干,小心翼翼沿着伤口边缘轻轻擦拭。不得不说,她的动作确实有些生疏,甚至带着点笨拙的紧张,但她的指尖却无比轻柔,仿佛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洛波前辈……”爱丽丝低着头,声音细若蚊鸣,掺杂着毫不做作的浓浓关切和自责,“都怪我,学艺不精、笨手笨脚,反应又那么慢,实在太没用了,只能拖大家的后腿……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洛波前辈也不会伤成这样……”
“嗨,说啥傻话呢。”洛波咧着嘴哈哈一笑,“都叫我前辈了,前辈挺身而出保护后辈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好吧。”
他看着爱丽丝依旧低垂的脑袋,似乎是想转移下话题驱散眼前沉重的气氛,语气里又多了几分的调侃。
“话说回来了,你们贵族学的那些剑术啊,好看是好看,优雅也是真的优雅,但一招一式都太死板了!战场上瞬息万变,哪能按教科书的套路来啊?”他故作一副豪迈的语气,带着点过来人的得意伸手比了个简单的横劈动作,手腕翻转的角度刁钻又迅猛:“你看,实战哪讲究什么姿势?能活命的就是好招。瞧哥的这身本事,全都是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多年,自己总结琢磨出来的野路子——哦不对,是实战技巧。虽然不中看,但关键时候反而更管用!你要是感兴趣,等回去以后我也可以教你几手!保证比你之前学的那些花架子强!”
爱丽丝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碧绿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惊喜和期待:“真的吗前辈?您……您愿意教我?”
“那当然!”看着爱丽丝那一脸认真的样子,洛波却忽然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你也别总是左一个‘前辈’右一个‘前辈’的叫了,听着挺别扭,不光显得见外,还怪老气的。”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我应该也就比你大个……嗯,一岁半?两岁?撑死了!干脆……这样吧,你以后就叫我‘学长’好了!”
“噗嗤——!”
话音刚落,旁观的布兰卡毫不客气地发出了响亮的嗤笑,“呵!‘学长’?亏你说得出口!你个笨比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上过几天学?自己名字写得对吗?你连学院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吧?就这还好意思让人家贵族小姐叫你‘学长’,你这野路子学长能教人家啥?教她喝醉了以后怎么用酒杯砸人?”
洛波被她怼得面红耳赤,却仍然厚着脸皮反驳道:“我……我咋了?我好歹实战经验丰富!实战也是学!怎么就不能叫‘学长’……”
爱丽丝已经绑好了最后一道绷带,她趁着两狼斗嘴的空档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金发,突然起身对着洛波挺直了背脊,她的眼眸清澈见底,带着一丝羞涩,又像在骑士学院册封典礼时那样的郑重。
“好的,洛波学长。”
爱丽丝的声音不大,尾音掩盖着清晰的笑意,雪光落在她发梢,像撒了层碎金,衬得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格外熠熠生辉。
洛波也是一愣,随即挠着头嘿嘿傻笑起来,看看他那副乐呵的模样,布兰卡最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完了完了……好人家的丫头被一个笨比忽悠瘸了……”
“咳……咳咳……”
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明显歉意的咳嗽声,从营门外的风雪中传来。众狼循声望去,来者是那只名叫大春的黑猩猩,只是他的行头再也不比之前战场上的模样——崭新的绿色披风覆盖了沾满黑泥的守备军制式皮甲,腰间佩剑也换了镶嵌着金边的华丽剑鞘,脸上的风尘未褪,但神情却已更加威严且沉稳,与之前被玛莎雌狮教训到团团转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显然是战后被火速擢升了。
“呦呵,大傻春!这身行头真够气派啊!”洛波忍不住咧了咧嘴,“打完仗就换新皮,看架势,老兄你这是一步登天了啊?”
另一旁的布兰卡也将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戏谑的语气评价道:“啧啧啧,看来路易王陛下论功行赏倒是爽快得很,恭喜啊大春兄。哦,现在是不是应该称呼您……王都守备军总司令?”
“嗨,哪里哪里,中间还得加个‘临时’——临时总司令而已,哈哈哈。军功所至,职责所在,让诸位见笑了!”
大傻春压根没听出小白狼字里行间的调侃之意,在摸着头憨憨打完招呼后,他将右拳重重地捶在左胸上,向紫葡萄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狼女王陛下,奉我家大王之命,特来传达急讯!大王认为,金猊叛党祸乱国本、刻不容缓,已于王宫大殿设下审判庭,即刻提审金猊及其一干从犯!大王还言明:此虽为我国内务,但叛乱之事祸及友邦,更累及狼女王一行身陷险境,险遭不测,实乃我国之过。故特遣在下前来,诚邀狼女王陛下及诸位友邦人士移驾王宫大殿,列席旁听。一来以示公正,昭告全国子民叛乱之罪行;二来,亦为让狼女王陛下亲耳聆听叛党供词,以慰此次所受苦楚。本案审讯,若无诸位在场见证,难显公正,难昭天理!”
话音落下,营门前一片寂静,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番茄和黑三互相对视一眼,似乎都在思考这背后的含义——列席旁听、参与审判,这不仅是一次普通的邀请,更代表着一种高度的外交认可和郑重其事的交代。毫无疑问,这对于保护区与班达尔·洛格两方日后的邦交正常化开展具有极其重要的象征意义,实在是机会难得。
紫葡萄将目光扫过身边的伙伴,无声征询着他们的意见。格林悄悄朝着她比了个“耶”的手势表示可行,布兰卡正在将两只手互相捏的嘎吱响,而另一边的洛波眼里闪着兴奋,也在用简单的横劈动作示意“砍头”。
无需多言,看来这一趟是必须得走了。
“有劳将军传讯。”紫葡萄回过头来微微颔首,“狼女王接受邀请,稍后便至。”
“是!在下即刻回宫复命,恭候诸位驾临!”
“呜呼,班达尔审班达尔,真不常见哦,也不知道能审出来个什么东西来……总之,死刑,通通死刑!”洛波刚要高举双手庆贺,却被紫葡萄的下一句话硬生生噎了回去:“番茄和布兰卡陪我去就行了。爱丽丝,你带着洛波去医疗房歇着,他的伤还得让医师再看看。”
她顿了顿,嘴角扬起点浅笑,“记得盯好他,伤员不遵循医嘱偷偷喝酒可是大忌。格林你也留下来,和黑三叔一起继续负责战场收尾,尤其是牺牲者遗物的搜集,一件都不能漏。”
“遵命!”格林和爱丽丝憋着笑立正行礼,皮靴在雪地里踩出深深的脚印。夹在他俩中间的洛波却是一副哭丧着脸的神情,“不是……老姐,有必要这么特殊关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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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大殿高耸的穹顶下,冰冷的石柱投下长长的阴影,在空气中弥散开无形的压力。莫格里端坐于王座之上,面前那道象征权力距离的华丽屏风已被撤去,她就这么毫无遮掩地直面整个大殿,直面即将到来的审判,同时也以这种无声的举动宣告她对眼前局势不容置疑的绝对掌控。王座下方,禁卫军与王都守备军如同沉默的山峦拱卫台阶,身着华服的班达尔贵族和各部落首领们沿着石柱分列而立,他们脸上或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或藏着难以掩饰的惶恐,却出奇一致地流露出对叛党的鄙夷与愤慨。
大殿侧面高台,为保护区友邦人士准备的旁听席上,紫葡萄换了一身素雅的深色斗篷落座首位。在她身旁除了布兰卡和番茄,还有代表了狮族方面的天罚和红,坐在一起的他们保持着相当微妙的距离,气氛在暧昧中又带着些许凝滞,却都将目光聚焦向下方的审判现场。伴随着大傻春一声又一声的低沉命令,王都守备军将从地牢中押解出来的叛党党羽逐一带入大殿。
审讯的过程,如同冰冷的流水线。
绝大多数叛党成员早已被囚禁和惨败的阴影彻底压垮了意志,被拖拽到台阶前后不等莫格里开口,便已瘫软在地涕泪横流,争相捶胸顿足宣誓效忠,恳求路易王的宽恕。莫格里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微微颔首,所给出的处置也基本上都是戴罪释放或是从轻发落,随后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将这些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求绕者带出去。
也有少数几个死硬派,起初对于控诉都还沉默相待,眼神里分明带着屈辱和不甘,但是当莫格里宣布剥夺他们一切爵位与财产,以及全族贬为奴隶不得赦免后,叛党们最后强撑的那点硬气也瓦解了,哭嚎、求饶的丑态瞬间爆发,用脑袋徒劳磕着冰冷的地面,最终还是免不了被守备军无情拖走。
“啧……就这?全是些软骨头!难怪成不了事!”
旁听席上,天罚忍不住对身旁的紫葡萄低声吐槽,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蔑视之意。紫葡萄没有开口回应,反倒是红瞥了剑齿虎一眼,嘴角微撇,似乎对他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评论很不以为然。
大殿门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不是之前那些踉跄的步伐,而是带着某种顽固的沉重。两个守备军架着一只枯瘦的老金丝猴走了进来,是金猊,他身上的华美衣袍被撕出了好几道口子,花白的鬓毛乱糟糟地贴在脸上,显是与之前权倾朝野的形象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但他深陷的眼窝中依旧燃烧着桀骜不驯的疯狂焰火,腰背更是挺得格外笔直,于步履蹒跚中透露着腐朽权贵的尊贵与傲慢。
一路将金猊押解到王座台阶前,两名守备军怒喝着“跪下”,一左一右同时发力试图将他按倒。金猊死死地梗着脖子,双腿如同生了根般钉在地上,任凭守备军如何用力按压,他始终倔强地昂着脑袋,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女流之辈、妇道人家……不配受老夫一拜!!”
莫格里缓缓抬起手示意守备军松手退开,失去钳制的金猊顿时踉跄了一下,却又迅速顽强地站稳了。他依旧挺直着那根枯瘦的脊梁,以浑浊的眼睛盯着王座上的路易王,紧随其后又掠过了旁听席上的紫葡萄与天罚,突然发出一声不屑一顾的冷笑。
“胜负已分,金猊大人。”莫格里的声音清冷,没有丝毫的波澜,“你的党羽或降或囚,皆已伏法认罪,接受惩处。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了,老东西……该看清局势了。”
“看清局势?老夫看得比谁都清楚!”金猊大人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却带着刻骨的怨毒,“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一个连自己亲爹亲娘都找不到的罗刹孤儿,也配坐在先王的宝座上对老夫指手画脚?班达尔立国五百余年,历代先王皆由血脉纯正、功勋卓著的男嗣继承,何曾有过女子临朝的先例?!!历代先王英灵在上!岂容你一个野种僭越称王?!此乃悖逆伦理、亵渎祖制!是种族灭绝之兆也!!”
他环视四周噤若寒蝉的诸位贵族大人与部落首领,尽管身形佝偻,却爆发出一种近乎悲壮的癫狂,仿佛是要唤起他们心底深处对陈规旧律的敬畏:“老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匡扶正统、拨乱反正!为维护班达尔血脉的纯正与尊严!何错之有?!何悔之有?!!”
“无耻老匹夫,收起你这套冠冕堂皇的鬼话吧!”旁听席上,天罚猛地站起身,朗声斥道:“拨乱反正?!匡扶正统?!简直荒谬绝伦!英雄王是怎么死的,你敢当着你们班达尔列祖列宗的面说清楚吗?一个谋逆先王的乱臣贼子,也配谈什么正统和祖制?!少在这里自欺欺人了吧!你所作所为不过只是为了一己私欲,为了满足你那掌控一切的野心、为了掩盖你欺君罔上的滔天罪孽!!我就想问了,让自己的祖国深陷战火、让无数将士血染沙场、让无辜子民流离失所,这些就是你所谓的‘匡扶’吗?!!”
“更何况,守护国家和万千子民的能力与决心,又何时需要靠性别来评判?!”天罚的声音愈发激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身旁的这位狼女王陛下,以生灵凡躯登峰造极、涤荡暗影,你们家路易王亦是临危受命、平定叛乱,还国家以安宁!她们都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力量与智慧,责任与担当,从不因性别而设限!你那套男尊女卑的陈腐论调,不过是从腐朽的封建灵魂里爬出的蛆虫,妄图用旧时代的裹尸布来束缚新生的光芒!班达尔·洛格与保护区的未来,根本不需要你这具活棺材来指手画脚!”
这番掷地有声的发言在大殿迅速激起了涟漪。身旁紫葡萄点了点头表示赞许,布兰卡激动到拍手称快,罗列两侧的诸位班达尔贵族首领更是在彼此眼神的交换中毫不吝啬各自的敬佩与肯定。就连王座之上一直保持着冰冷威严的路易王,神情中所波动的感激之意也是溢于言表。看着莫格里那如蜻蜓点水般悄悄投向自己的目光,天罚只觉一股暖流涌上了心头,他刚想对她回以一个鼓励的微笑,却突然察觉到了自己脚面传来的剧痛,脸上的笑容瞬间扭曲变形了。
“嗷——!!!”
他整个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不过他本尊确实是只大猫),差点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身旁的红仍旧若无其事地端坐在原位,金色的眼眸目不斜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于天罚的哀嚎,她仅仅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那只肇事的脚碾得更稳当了些,同时在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不爽与鄙夷。
那力道,那角度,那时机……绝对是蓄谋已久!
天罚疼得龇牙咧嘴,却又不好当众声张,只能强忍着把嘴边的质疑与控诉硬生生咽了回去,一张脸憋得通红。他终于再不敢朝王座方向瞥眼,只是死死紧盯着高台下方的审判现场,把满腔的委屈都化作了对金猊大人的怒视。
“老匹夫,你根本不配提什么为了班达尔的荣誉与尊严,因为你才是班达尔最大的耻辱!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呵……呵呵呵……”金猊大人被阿贝尔的厉声斥责震得微微一滞,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随即浮现出了充满怨毒和嘲讽的狞笑:“私欲?耻辱?你又懂些什么?老夫为班达尔·洛格鞠躬尽瘁四十余载,轮得到外人指手画脚?若非你们这些多管闲事的保护区搅屎棍横插一脚,老夫早已涤净罗刹野种的污秽血脉,让班达尔在老夫手中重获新生了!!是你们毁了老夫毕生的心血!!毁了班达尔·洛格的未来!!”
“唉,金猊大人,事到如今了还是在执迷不悟、自欺欺人,麻烦您扪心自问一下,您真的是像您自己说的那样一切为了祖国、为了班达尔的未来而鞠躬尽瘁吗?”
王座上的莫格里终于缓缓抬起了手,侍立在她身侧的尤因立刻上前一步,手捧一个沉重的密盒走到台阶前,当着全场的的面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面是一捆捆焦黑、卷曲的莎草纸,但还能勉强辨别出都是些信件,显然是从火盆里抢救出来的。其中大部分都已被焚烧殆尽,只有寥寥几封残片尚存,上面依稀可见一些有关政变谋划的文字,除此以外还留有部分烤化了的火漆印记——绝大部分班达尔都会感到陌生,毕竟吗喽们写信可从来不用火漆封口盖章,只有保护区诸国的王公贵族才流行这种高雅的加密手段。
“金猊大人,这些都是从你府邸的密室里搜出来的。尽管你已提前下令销毁证据,但法网恢恢,终究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
莫格里抬起眼眸,直视着金猊大人愈发惨白的面孔,“保护区境内某势力的支持……这就是你让班达尔‘重获新生’的底气?之前在政变的时候,金猊大人您也提到了在柳瓦夫人身边的那些‘朋友’,对于这些话题,本王也是挺感兴趣的。所以说……”
“说出他们的身份,金猊大人——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或许本王开恩,还能留你一条老命。”
金猊大人死死地盯着那些残破的信件,伴随着身体的剧烈颤抖,脸上的震惊、怨恨、不甘……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了近乎绝望的灰败。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大殿。所有与会者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金猊大人的最后抉择。
下一秒。
“哈哈哈哈哈哈——!!!”充满了绝望与癫狂的狂笑,从金猊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歇斯底里的笑声在大殿中回荡,尖锐刺耳,直叫人情不自禁毛骨悚然。
“你让我说……我就说?!!”
笑声戛然而止,金猊猛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死死锁定了旁听席上的天罚……和紫葡萄!
“保护狼女王!”
“快拦住他!”
直到尤因和大傻春同时怒吼着下令,周围班达尔这才及时反应过来,禁卫军纷纷拔剑护卫住王座阶梯与旁听席,负责押运罪犯的守备军更是一口气从各个方向直扑金猊而去。但——金猊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旁听席!
老金丝猴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径直撞向了身旁不远处……那根巨大且冰冷石柱!
砰——!!!
鲜血混杂着灰白色的脑浆,如同凭空绽放的诡异花蕊,又一次在班达罗格的王宫飞溅。
颅骨碎裂的金猊大人仰面朝天,像截断木似的摔倒在地上,那双尚未完全涣散的眼球正直直凝视着大殿穹顶。伴随着微弱而急促的喘息,那沾满鲜血的嘴唇断断续续地……轻微翕动起来。
“……Kyarnak……Phnglui……Jarl Ro……”
一连串极其扭曲且晦涩的音节从他口中艰难吐露,喃喃自语的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诡异韵律,仿佛来自地狱的呓语回荡在死寂的大殿。无人知晓其意,但所有人都能自其中深深感受到无尽的疯狂、诅咒,以及近乎祷告般的……呼唤?
相同的音节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终于,金猊大人的脑袋一歪,那双失去了光彩的眼睛再无生息。
一场惨烈的审判,就这么在无声的暗流涌动中,画下了一个不怎么完美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