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韩名利短篇文学 > 驴之梦(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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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雨,是天地间最细腻的信使。它不像夏雨般狂放,也不似春雨般羞涩,而是带着独有的清冽与缠绵,从铅灰色的云层中悄然飘落。一阵略带寒气的风,让银杏树上的叶子纷纷坠落,碎金般铺在平坦的青石板上。他踩踏着湿漉漉的路面向小巷深处走去,脚边水花轻溅,凉意顺着鞋尖漫上心头。

巷口那家早已斑驳不堪的旧茶摊,像一位被岁月遗忘的老人,蜷缩在两栋低矮砖房的夹缝之间。几根歪斜的竹竿撑起褪色的油布篷,几张缺角的木桌,几条被磨得发亮的长凳,便是它全部的陈设。茶炉上,铜壶嘴吐出一缕白气,袅袅升腾,如一声轻叹滑入天际。这炉火煨着的,何止一壶茶?那是人间的冷暖,是时光的褶皱,是无数悲欢在静默中悄然重逢。

茶馆的木门被他轻轻推开,铜铃一响,暖黄的灯光与淡淡的茶香迎面扑来。雾气在玻璃上晕开一圈圈涟漪,窗外的雨还在下,像是无数蚕儿在悄悄啃食桑叶,沙沙作响。她就坐在窗边,侧脸映着雨光,轮廓模糊得像一幅旧年画。那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他似乎看见曾在紫藤花架下一起奔跑的少男少女,昔日的山盟海誓依然在耳边回响,而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好久不见。”她的声音低了些,却依旧温柔。他们聊起从前,像翻开一本积了尘的诗集,每一页都写着年少的秘密。她说如今怕冷,总穿厚衣,而他却记得她曾执意在秋雨中收起伞,任雨水顺着发梢滴落,还面露微笑地说:“这味道,像分别后的再次相逢。”那时的他们,以为离别只是短暂的转身,谁知一转身便是二十年。

这二十年光阴如鞭,抽得两人面目全非,却又在眉眼深处,倔强地透出当年的轮廓。他身边已有一双上初中的儿女,像两株鲜活的向日葵,而她却孑然一身,依旧是布衣素颜,右手无名手指上空空荡荡的,只拎着一张高中毕业时,他们在县城妈祖庙的合影。此刻,她的身影被室内有些浑浊的光拉得细长伶仃,目光再次相撞的刹那,空气凝滞如铁。他喉结滚动,想挤出些寒暄,吐出的却是一声哽在胸口的叹息,眼眶一热,那迟滞了二十年的泪水,竟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仿佛命运在嘲弄他儿女双全的圆满下,那从未真正愈合的隐秘创口。他抬手,不是挥手是擦泪,笨拙而仓皇。

然而此刻,面对他迟来的泪眼,她心底竟无太多波澜。时光的河流太深太急,早已将当年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楚冲刷成鹅卵石般的平静。他的眼泪,在她眼中,或许更像一出隔岸的戏剧,带着某种笨拙的、于事无补的真诚。她未嫁,未必是不肯忘,也许只是无法再将就。她的孤独,早已内化为一种坚硬的自持,一种对内心城池的决绝守卫。

就在这寂静深处,两头驴——一头叫傻驴,一头唤作犟驴——正对坐于槽边,一边嚼着草料,一边饶有兴趣地谈论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啧啧,瞅见没?”那被唤作傻驴的年轻灰驴,甩了甩蓬松的尾巴,黑亮的眼珠里盛满了天真的不解,“那男人哭啥?他早已儿女绕膝,妻子温柔贤淑,生活安稳得如同一条笔直的铁路,延伸向可预见的终点。可她的岁月,孤零零一个,影子都薄得能被风吹跑,可她偏要独自在无望的守候中独自苍老,像一株被遗忘在窗台的植物,根系干涸,叶片蜷缩,却仍固执地朝着光的方向伸展。所以说她才该哭鼻子抹眼泪哩!依俺看呐,他这眼泪淌得没道理,像是揣着金饭碗喊饿,怪得很!”它嚼着几根干草,话语含糊却笃定,仿佛世间悲喜,不过一碗草料的得失。在它简单的认知里,丰盈的巢穴便是抵御一切风雨的堡垒,空荡的屋檐下,才该有连绵的秋雨。

一旁的犟驴却不屑地打了个响鼻,黝黑的皮毛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它眼神沉郁,声音像从深井里捞出:“这男人的泪,流得太迟、太虚伪!他早已在儿女双全的圆满里安营扎寨,那点愧疚,不过是富贵闲人偶发的慈悲。那姑娘的空等,注定是场血本无归的豪赌。”它的话语如冰冷的铁链,捆住所有关于破镜重圆的幻想。在犟驴眼中,世界从不奖励痴情,只惩罚天真。它认为,男人的眼泪不过是懦弱的宣泄,他既无勇气离开现有生活,又不甘心彻底遗忘,于是用泪水为自己开脱,将责任推给命运。

傻驴蹄子一扬,咧嘴大笑:“这世间,有多少深情,终成虚妄?有多少誓言,被岁月磨成尘?有人为爱奔赴千里,却发现对方早已另娶;有人守候一生,等来的只是一场误会;有人明明相守,却心如隔世。”

犟驴低语:“真正的悲剧,不是梦醒,而是醒来后发现,有人还在替你继续睡着——替你记得,替你痛,替你爱。”

犟驴再次转头,目光落在槽中静水的倒影上——它看见自己长长的睫毛上,竟悬着两颗露珠,颤巍巍的,像泪,却不肯落。它忽然笑了。这世上,谁不是驮着梦的驴?负重前行,明知前方无路,却仍一步一印,踏出属于自己的蹄痕。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切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