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流华录 > 第七十五章 刀剑问
换源:


       云梦大泽,亘古苍茫。

水汽氤氲,雾锁烟笼,千里泽国似亘古便沉睡在此,吞吐着天地间的灵气与神秘。参天古木盘根错节,虬枝刺破雾霭,宛如巨兽嶙峋的骨骸。沼泽深处,瘴疠暗生,毒虫异兽潜行其间,呜咽风声里夹杂着不知名生灵的低喃,诉说着无人能懂的古老秘辛。

一道身影,破雾而行。

其势如刀,其人亦如刀。

无名一袭玄衣,早已被水汽浸透,紧贴着他瘦削却挺拔如松的躯体。他步履极快,踏着湿滑的泥淖与裸露的树根,身形却稳如磐石,每一步落下,脚下淤泥竟自行凝结硬化,承其重而不陷。周身三丈之内,弥漫的瘴气与盘旋的蚊蚋皆被一股无形刀意迫开,不得近身。

他已在这片迷失之泽中行了三日。

他在找一处地方,找一个人。

楚国故地,章华台。剑圣,楚天行。

不久前,大贤良师张角自云梦深处带走了剑祖昆吾,那柄承载着剑道气运的古剑。无名得知此事时,眉峰骤锁。他奇怪,藏在这里的那个人,为何不阻拦?就眼睁睁看着那足以搅动天下风云、掀起无边血海的凶物,落入一个野心勃勃的太平道首领手中?

刀圣无名,剑圣楚天行。

世间武道万千,刀剑二途乃正途大道,犹如江河主干,奔流不息。古往今来,惊才绝艳者如过江之鲫,然能以“圣”名冠绝当代者,寥若晨星。他们二人,恰是这寥寥星辰中最耀眼的两颗。武道境界,分自易境、昙毓境、浮妄境、流虚境、通明境,当世能达到通明境界者,不过八人,并称天道八极。然刀剑二圣,超然物外,不在此列。即便是那位剑道通神、已窥流虚境奥妙的王瀚,天下人也只尊其一声“剑尊”,无人敢称“圣”。

圣者,近乎道矣。

无名忽然停步。

眼前景象骤变。不再是杂乱无章的沼泽密林,无数枯木、虬枝、古藤,以一种奇异而玄妙的轨迹排列组合,层层叠叠,构成一道巨大的、望不到边际的天然屏障。它们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合天道韵律,气机牵引之下,竟引动周围水汽雾霭流转不息,幻化出无数虚影,时而如千军万马奔袭,时而如圣贤大儒诵经,时而又复归混沌迷蒙。

“太玄法言阵…”无名低声自语,眼中掠过一丝凝重。

此阵源于两百年前名儒扬雄所著《太玄》《法言》二书,此二书本是扬雄自负才学,拟比《周易》《论语》之作,虽未必真能媲美先圣经典,然其中蕴含的天地至理、阴阳变化之妙,亦非寻常。后经神兵山庄历代翘楚增删修补,更传闻得水镜先生司马徽指点,终成这笼罩章华台旧址的绝世奇阵。玄奥异常,若非身负经天纬地之才,如当年鬼才郭嘉那般人物,纵是千军万马亦难窥其门径。强如孙宇,当年若无高人指引,也未必能破阵而入。

无名静立阵前,如磐石般沉默。他自知不通阵法奇门,若要循规蹈矩破阵,怕是耗上一年半载也难有寸进。

但他今日来,不是破阵的。

是来问人的。

问那个该问而未曾问的人。

既如此,便无需循规蹈矩。

他缓缓抬手,握向了腰间那柄沉寂多年的刀。

刀名“沉露”。刀鞘古朴,暗沉无光,似与这云梦泽的枯木同朽。

“铿——”

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陡然响起,撕裂了云梦泽亘古的沉寂!

沉露出鞘!

刀身并非雪亮,反而泛着一种古老的、如同秋月寒霜般的青芒。刀光流转间,周遭的水汽瞬间凝结成细密的冰晶,簌簌落下。无名的气势骤然变了!方才的内敛沉稳顷刻间化为冲霄而起的磅礴刀意,凌厉、霸道、纯粹!他周身玄衣无风自鼓,猎猎作响。

“故人来访,还不现身么?!”

声浪滚滚,如平地惊雷,裹挟着斩金断铁的锋锐刀意,轰入前方迷阵之中。回音在林木间反复震荡,激起更多雾气翻涌。

回应他的,只有阵法自行运转带来的、愈发迷幻的气机变化。

无名不再多言。眸中寒光一闪,手腕轻振。

沉露刀青芒暴涨,一道磅礴无匹的青色刀气离刃而出,并非斩向虚空,而是直直劈向眼前那依循玄理布置的古老林木!

嗤啦——!

如同布帛被强行撕裂的刺耳声响!

刀气过处,玄妙的阵势气机被这纯粹以力破巧、霸道绝伦的一刀强行斩断!无数需要数人合抱的古木、坚韧无比的千年老藤、交错盘结的虬枝,在这道凝练到极致的刀气面前,如同摧枯拉朽般纷纷崩裂、粉碎、化为齑粉!

刀气纵横三十丈,硬生生在这迷阵之中,开辟出一条狼藉的通道!断口处光滑如镜,残留的刀意嘶嘶作响,迫开试图重新合拢的雾气。

无名踏步而入,沉露刀斜指地面,青冷的刀芒吞吐不定。

他一步一刀,一刀前行十丈。

没有任何花巧,只是最简单、最直接、也最霸道的劈斩!每一刀都凝聚着他通明境之上的无上修为,每一刀都精准地斩在阵法气机流转的节点之上,以绝对的力量碾压一切的技巧与变化!

轰!轰!轰!

巨响不断在云梦泽深处回荡,如同远古巨神的战鼓。一片片依循天地至理生长的林木被蛮横地摧毁,玄奥的阵势被强行撕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破碎的木屑与斩断的藤蔓四处飞溅,又被凌厉的刀气绞成更细微的尘埃。

无名眼神冷冽,心如止水。他并非嗜杀破坏之人,但今日,他必须用这种方式,逼出那个藏身于此的人。他要一个答案。

阵法被剧烈搅动,反噬之力自行引发。霎时间,周遭雾气翻涌凝聚,竟幻化出持戈甲士、上古凶兽的虚影,嘶吼着扑杀而来;又有靡靡诵经之音灌入耳膜,乱人心智;脚下泥沼翻腾,生出巨大吸力,欲将他拖入深渊。

无名视若无睹,只是挥刀。

刀光青冷,如月洒寒江。

所有扑来的虚影,无论是甲士还是凶兽,触之即溃;靡靡之音近身三丈,便被凌厉刀意斩得七零八落;脚下泥沼尚未合拢,便被至寒的刀气冻结硬化。

他一往无前,步步深入。身后是一条长达数里、触目惊心的破碎通道,前方是依旧迷雾重重的古老阵法。

就在他又一刀挥出,青芒刀气撕裂前方最后一道由无数古藤交织成的壁垒时——

“嗡!”

一道清越嘹亮、犹如凤鸣九天的剑吟声,自迷雾最深处冲天而起!

这剑吟声并不如何霸道,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与纯粹性,瞬间压过了刀气的呼啸、林木的崩碎声,清晰地传入无名耳中。剑吟声中正平和,却自有睥睨天下之姿,仿佛君王垂询,又如天道纶音。

无名挥出的刀骤然停在半空,凌厉无匹的刀气随之凝滞。他眼中猛地爆发出慑人的精光,数十年前,一刀一剑,试遍天下英雄,快意恩仇的日子,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眼前!

是楚天行的剑!

是楚天行的剑气!

无需肉眼去看,那股剑意他太熟悉了!即便时隔数十载,依旧如同昨日般鲜明。

剑吟声未落,一道难以形容的璀璨剑光已自百丈之外亮起!

那并非多么耀眼的强光,反而有一种温润如玉、清冷如月的气质,但它一出现,便仿佛成为了这片天地的中心。所有翻涌的雾气、破碎的木屑、弥漫的瘴气,乃至无名那霸道的刀意,都似乎被这道剑光所吸引、所压制。

剑光如惊鸿,似游龙,穿透重重迷雾,无视空间的距离,直指无名身前!

并非实质的剑,而是凝练到极致、显化成形的无匹剑气!剑气锋芒并不外露,反而内敛至极,但其中蕴含的剑意之精纯、之浩大、之深远,令无名都为之动容。

“来得好!”

无名胸中豪气顿生,沉露刀发出一阵欢快的嗡鸣。他手腕一翻,凝滞在半空的刀气骤然爆发,青芒大盛,不再劈向前方林木,而是化作一道弧形刀罡,迎向那道破空而来的璀璨剑气!

刀圣剑气,剑圣剑气!

相隔百丈之遥,两人的刀意剑意却已隔空交锋!

“轰——!”

没有实质的碰撞声,却有一股无形却磅礴浩瀚的气浪以两人气机交锋处为中心,猛然向四周爆发开来!

方圆百丈内的浓郁雾气被瞬间清空一空,形成一个短暂的真空地带!地面上的淤泥、积水、断木残枝被尽数掀起,向四周疯狂抛飞!那些依玄理布置、未被无名刀气摧毁的古木剧烈摇晃,枝叶尽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两股当世最顶尖的武道意志对撞,其威势,竟丝毫不亚于千军万马奔腾冲阵!若孙宇兄弟在此,必会惊觉,这两人的气势交锋,竟已隐隐有了邺城外数十万黄巾军血战冲天的惨烈与磅礴!

气浪中心,无名身形微微一晃,脚下陷入地面三寸,玄衣鼓荡更剧,眼中神光却愈发璀璨。

百丈外,迷雾深处,一道模糊的布衣身影,于一棵虬龙般的老松之下,缓缓显现出身形。

那人并未持剑,只是静静而立,仿佛已与这片古老的天地融为一体。

但他站在那里,便是一切剑意的源头。

刀圣无名,剑圣楚天行。

时隔数十载,终再相见。

无名目光穿透逐渐重新合拢的雾气,锁定在那布衣身影之上,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为何放张角带走昆吾?”

雾气被刀剑之意涤荡一空,又缓缓合拢,如纱如幔,流转于两人之间。

百丈距离,于刀圣剑圣而言,不过咫尺。

那青衣老者立于虬松之下,身形清癯,仿佛已在此地站了千年万年,与这残破的章华台、这古老的云梦泽融为一体。他面容依稀可见旧时俊朗,如今却只余风霜刻下的平静与淡漠。眼中无波无澜,似古井深潭,映着天光云影,却照不见底。

正是剑圣,楚天行。

无名玄衣持刀,周身弥漫的凌厉刀意稍稍收敛,却并未散去,如同蛰伏的苍龙,随时可再裂苍穹。他望着故人,数十载光阴似乎并未在对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又似乎已将所有的锋芒尽数磨去,只余下这深不可测的沉寂。

“你来了。”楚天行开口,声音平缓温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疏离感,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我来了。”无名道,声音沉凝,“你不该让他带走昆吾。”

楚天行的目光掠过无名手中那柄青芒吞吐的沉露刀,又缓缓移向远处被刀气强行劈开的、狼藉的通道,眼中似有一丝极淡的涟漪荡开,旋即复归平静。

“这‘太玄法言阵’,自水镜先生指点后,已多年未曾被人以这般…直接的方式惊扰了。”他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像是点评着无名的破阵手段,“沉露刀锋芒依旧,更胜往昔。”

无名眉头微蹙:“我在问昆吾之事。”

“我听到了。”楚天行微微颔首,视线重新落回无名脸上,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见神魂,“只是这世间之事,并非每一件都有因果可循,也并非每一个问题,都需得一个答案。”

“张角带走的不是凡铁,是昆吾!”无名的声音陡然加重了几分,周遭凝滞的刀意再次躁动,地面碎屑无风自旋,“此剑关乎气运,落入他手,天下兵戈更盛,苍生何辜?你镇守于此,难道不正是为了守护这些不应现世的力量?”

楚天行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手,轻轻拂过身旁那棵老松粗糙的树皮,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脸庞。

“守护?”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极苦涩的弧度,“守护什么?是守护这故楚之地早已消散的余晖?还是守护这神兵山庄里蒙尘的过往?抑或是…守护那些连我们自己都已不再相信的承诺?”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许多无名看不到的景象。

“当年,我让郭嘉带走紫檀沉香剑匣和六相剑,便是存了让尘归尘、土归土的心思。往事如烟,何必紧握不放?让年轻人去闯,去承担,甚或去…毁灭,岂不也好?”他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丝难以察觉的怅然,“只是我也未曾料到,六相剑到了那孙原手中,竟能斩断王瀚的枫林,逼他亮出了‘天问’…缘法之奇,便是你我,又岂能尽数预料?”

无名眼神一凝:“你已知晓王瀚之事?”

“剑心通明,纵隔万里,名剑折损,亦有所感。”楚天行淡淡道,“王瀚那孩子,心气太高,执念太深,经此一挫,未必是坏事。”

“莫要岔开话题!”无名踏前一步,刀意随之倾轧向前,迫得两人之间的雾气再次向后翻卷,“张角之事,你待如何解释?以你之能,纵使他张角身负太平要术,修为通玄,难道还拦他不下?莫非…你与他有何旧约?还是你这‘一剑萍舟’,终究还是选择了随波逐流,任由这天下沉浮?”

面对无名步步紧逼的质问与那磅礴的刀意压迫,楚天行身形纹丝不动,甚至连衣角都未曾飘动一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无名,那目光中竟流露出几分…怜悯?

不是对无名的怜悯,而是对某种更深沉、更无奈命运的怜悯。

“旧约…”楚天行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缓缓摇头,“故人星流云散,旧约又能约束得了谁?至于随波逐流…无名,你扪心自问,你我这般人物,当真能超然物外, truly随心所欲否?”

他微微叹息一声,那叹息声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却重得让无名的心头莫名一沉。

“天地之间,自有其力。”楚天行的声音变得更加缥缈,如同自九天之外传来,“非是枷锁,却胜似枷锁。非是牢笼,却无人可破。你以为我甘心困守于此?我亦然问,你刀圣无名,逍遥四海,又当真得了大自在么?”

无名默然。他想起自己这些年的追寻与放逐,看似无拘无束,实则何尝不是被某种无形之物驱策着?

“那张角…”无名再次开口,语气已不似先前那般锐利。

“他来了。”楚天行打断了他,目光投向迷雾深处,仿佛再次看到了当日的情景,“他来时,气势已臻极致。太平要术,窃取天机,他的修为,在那时那刻,已不逊于你我全盛之时。”

无名眼中精光一闪,这评价可谓极高。

“但,”楚天行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复杂,“我看得出来,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无名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震。

“生机渐绝,油尽灯枯。”楚天行的声音平静地叙述着一个可怕的事实,“他不过是以绝世修为,强行锁住最后一点元气不散,如沸鼎扬汤,止沸岂是抽薪?不过是加速其燃尽罢了。一个不顾生死、只求速成之人,其势如疯魔,其力如洪涌,如何拦?何必拦?”

他看着无名,眼神深邃:“数十年前,你我、八极中人、乃至张角,纵有纷争,亦算故交。如今,他不过是一个即将燃尽的殉道者,要去完成他的大愿。无论那大愿是拯世还是灭世,那都是他的路。”

“所以你就让他带走了昆吾?”无名的声音干涩。

“他要的是剑,我要的是…”楚天行的话语微微一顿,似在斟酌,“…是一个答案,也是一个了结。昆吾在他手中,或许能更快地给出这个答案。更何况…”

他再次停顿,这次停顿得更久,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太平道之事,非始于唐周背刺,亦非始于马元义被捕。张角等不了了。他的时间,早已注定。即使一切顺遂,他同样会走上这条路。因为,那就是他的命。”

无名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瞬间通达四肢百骸。他明白了楚天行话语中那未尽的意味。一个不惜性命、燃烧最后光热、手握昆吾古剑的绝世强者…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北方,仿佛要穿透重重迷雾,跨越千山万水,看到那座正在血火中挣扎的邺城。

“邺城…孙原兄弟…”无名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

楚天行缓缓闭上双眼,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亘古的虚无。

“现在,你明白了?”他轻声道,“此刻的邺城,此刻的孙原,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张角。”

那不是争霸天下的枭雄,那不是贪恋权位的狂徒。

那是一个向死而生、以整个天下为祭坛、要以最后生命绽放出最极端光芒的…殉道者。

无名握刀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沉露刀似乎感知到主人心绪的激荡,发出低沉的、近乎哀鸣的嗡响。

云梦泽的雾气彻底合拢,将两人的身影重新吞没,只余下无边无际的苍茫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