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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五章:南阳·周天剑悟

南阳郡,宛城。

时值深秋,寒意渐浓。都尉府深处,一方静室独处于喧嚣之外。院中老槐枝叶尽脱,枯黄叶片如金蝶翩跹,旋舞坠地,簌簌之声清晰可闻,反更衬得室内一派死寂。四壁萧然,唯有一方磨得光滑的蒲团、一壶清水、一盏长明青灯,灯焰不摇,映照着蒲团上寂然端坐的青衣男子,和他膝前那柄横陈的古剑。

剑名太极。

剑鞘古朴,黯沉无光,上铭云纹太极图,似与这秋日凋零气息融为一体。然细观之,那云纹仿佛自有呼吸,那太极图似在缓缓流转,吞吐着肉眼难见的道韵清辉。相传此剑乃道家祖师老子佩剑,承载千年道蕴,更凝聚先圣精气神于其上,实为道家学派无上圣器,地位尊崇,犹在诸多神兵利器之上。

赵空一袭半旧青衣,洗得发白,却纤尘不染。他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双目微阖,面容平静如水,往日那双总含着几分戏谑、几分疏狂的眸子被掩盖,眉宇间只余下一片沉静的专注。他的呼吸悠长深渺,几近于无,胸膛微不可察地起伏,暗合着某种天地间至妙的韵律。心若止水,映照万物却不为所动,往日那副嬉笑怒骂、不修边幅的模样早已褪尽,此刻唯余一派沉静,恍若古潭深水。

他的心神,早已沉入那玄之又玄的《周天剑经》之中。

此经并非寻常剑谱,乃蜀中道学高人数百年来心血结晶,融黄老之学、阴阳变化、吐纳导引、剑术击技于一炉,直指大道本源。当年他得蒙蜀中玄机老人李意青眼,不仅授此圣剑,更悉心指点他修行此经,方有今日之根基。

天子布局天下,棋子岂止孙宇、孙原兄弟?他赵空,亦是那棋盘上一子,一枚深埋南阳,隐而不发的暗子。若无李意这般道学天人倾囊相授,他纵得天大机缘,又岂能驾驭太极圣剑,窥得《周天剑经》堂奥?

孙宇从不过问他的过往与修为进境,或许那位心思缜密的兄长早已窥破些许端倪,却故意不点破。许多事,正如雾里看花,朦朧方见其美,戳穿了,反倒失了转圜余地,也失了彼此间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孙原更只道他与孙宇自幼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却不知他赵空与孙宇也是在南阳太守任上才重逢。彼时,他是新任的都尉,他是镇守的太守,幼年那份相依为命的情谊仍在,却都已披上了官身的外衣。

若无孙家当年收留,他这乱世孤儿早已曝尸荒野。这份恩情,他刻骨铭心。孙宇是他敬重的兄长,孙原是他疼爱的幼弟,是这冰冷世间他仅存的、愿以性命守护的亲人。平日里的插科打诨、疏狂放浪,不过是他掩盖内心悲酸苦楚与重重心事的伪装。谁又真正知晓,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之下,藏着多少午夜梦回时的孤寂与挣扎?

自孙宇引军北上援救邺城,南阳黄巾亦被扫荡一空,战事暂歇。赵空便将自己彻底关入这静室之中,对外只称整顿军务,实则全心沉入《周天剑经》的深层次顿悟之中。

心神内守,返照空明。

识海之内,并非刀光剑影,而是一幅浩瀚磅礴的周天星辰运转图景!日月交替,星宿列张,循着玄奥轨迹运行升沉,明灭不定。自身经脉穴窍,竟也随之幻化,形成一幅微缩的体内宇宙图谱。内力流转,不再仅是气血奔涌,而是依循着那宇宙至理——如春水潺潺,生机萌发;如夏雷惊空,震荡涤荡;如秋风肃杀,敛藏精华;如冬雪覆地,寂灭归藏。四季轮转,生灭循环,皆在其中。

他渐次明悟,《周天剑经》的至高境界,绝非仅是争强斗胜的杀伐之术。其“剑”,是斩断尘缘、破开虚妄、直指本心的“慧剑”;其“经”,是洞悉宇宙规律、身合天道的“法旨”。修剑即是修道,炼气亦是炼心。剑术至此,已近乎“法”。

思绪不由飘向蜀山,飘向那位引领他踏入此门的山中老人——李意。

玄机老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如历经风霜的古松,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眼神温润,却深邃得仿佛能容纳整片蜀山的云海雾涛。正是这位老人,在他最彷徨无依、如同飘萍的年纪出现,将他从泥淖中拉起,授他太极圣剑,指点他修行这艰深无比的《周天剑经》。

老人从不苛求他的进境快慢,只在他心生迷障、徘徊不前时,予寥寥数语点拨,往往一针见血,如拨云见日,又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蜀山一处云雾缭绕的孤绝石崖上,老人俯瞰云海,声音飘渺得如同自天外传来:

“空儿,道门渊深,源流交错。吾之玄机一脉,与神机、天机二宗,并称‘三机’。然你需谨记,窥天之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有所见,有所不见;有所言,有所不言。执掌天意者,终为天意所执掌。”

彼时他年少,虽觉师父话语中藏着无尽重负与无奈,却未能全然领会其中深意。如今修为日深,再度回味,那“神机”、“玄机”、“天机”之称,绝非简单的道门流派之别。这三个称谓本身,便带着一种执掌奥秘、测度天命、甚至…干涉气运的宿命感。

莫非…这三机谶,当真存在?而且与庙堂之高、天下大势息息相关?

师父他身为玄机一脉的掌门,究竟背负着怎样的秘密与重担?而自己得传玄机一脉的至高剑经与圣器,在这盘大棋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心神微动,触及一个庞大而隐秘的轮廓,那似乎关乎社稷气运,牵连极广。但他立刻警醒,强行收敛这纷杂的念头。《周天剑经》修炼至关键处,最忌心猿意马。他将这份陡然升起的惊疑与揣测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如同封印一柄躁动的利剑。他知道,这“三机”之秘,绝非此刻自己能完全勘破,未到其时,强行探究恐反遭其噬。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老子之言如黄钟大吕,在他心神激荡之际轰然响彻,将他重新拉回那极致的虚静之中。杂念褪去,道心愈发明澈。体内真气随着感悟的加深而不断提纯、凝聚、发生着本质的蜕变。以往修炼中那些刚猛有余、柔和不足的细微瑕疵,被至精至纯的道力悄然涤荡,内力变得刚柔并济,圆转如意,意动则气动,气动则力生,浑然一体,无有窒碍。

流虚境的坚实壁垒,在这沛然莫御的道力与太极剑意的共同冲击下,终于显现出无数裂痕。

静室之内,无风自动。赵空青衣鼓荡,发丝无风自扬。膝前的太极剑似乎被无形气机引动,剑鞘之上那太极双鱼图案竟缓缓流转起来,一黑一白,阴阳二气氤氲而生,环绕他周身,形成一个若有若无的气场。

他看到了!并非用眼,而是以心观照。

看到了自身内力如星河流转,看到了穴窍如星辰闪烁,看到了经脉如宇宙脉络延伸…人身,便是一方小天地!

而剑,便是执掌这方天地,沟通外在宇宙的桥梁!是规律!是法旨!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神魂仿佛超脱了肉身的束缚,不断向上攀升,俯瞰着自身这具“小宇宙”,进而与外界那真正的浩渺宇宙产生共鸣。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感觉充斥心间,那是与道合真的初步体验。

流虚境!

武道修为至此境界,已超脱凡俗力量的积累,开始触及天地规则的边缘,内力渐趋虚无缥缈,却又无处不在,能动用一丝天地之力为己用。心性修为、武道感悟缺一不可。

赵空原本卡在流虚境的门槛已久,此刻,在那浩瀚道韵与太极剑意的双重推动下,那层坚韧的壁垒终于轰然洞开!

“嗡——”

太极剑发出一声清越激昂、宛如龙吟的剑鸣,自行跃出剑鞘三寸!露出的剑身并非寒光刺目,反而温润如玉,清光流溢,道韵盎然。剑鞘上那太极双鱼图案骤然活了过来般急速流转,一黑一白阴阳二气氤氲而生,环绕赵空周身,形成一个清晰可见的太极气场,缓缓旋转,将室内尘埃尽数排开。

流虚境巅峰!

磅礴的力量如决堤江河般涌遍全身,却又并非单纯的蛮力增长,而是一种更近乎“道”的力量,浩瀚、深邃、玄妙,心念微动间便可引动周遭天地元气与之共鸣交感。他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清澈如九天寒潭,倒映着周天万象的生灭演变,却又超然物外,平静无波。

指尖轻抚过太极剑温凉的剑身,一股中正平和、却沛然莫御的煌煌剑意涌入体内,与他新生的流虚境巅峰修为水乳交融,完美契合。

实力骤增,并未带来丝毫狂喜,反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明悟与责任感。

师父李意授他剑经,赠他圣剑,绝不仅仅是怜他才华、惜他身世。自己,从被孙家收留的那一天起,或许就注定是这盘涉及天下兴衰、关乎“天意”归属的巨大棋局中的一颗棋子,而玄机一脉的传承,便是他执子的资格。

“三机”之秘,如同一条暗线,贯穿了他的过去与未来,或许也牵连着孙宇兄弟、牵连着邺城战局、牵连着那位手持昆吾、向死而生的张角。

他目光变得幽深,仿佛穿透静室的墙壁,越过千山万水,看到了邺城冲天的烽火,看到了兄长孙宇浴血苦战的坚毅身影,看到了孙原苍白而昏迷的面容,也看到了那个燃烧最后生命、欲行惊天之事的大贤良师。

这一切,是否也早已在那“三机”的测算、影响乃至…操纵之中?

良久,他轻轻呼出一口浊气,那气息离体,竟凝成一道三寸长短、晶莹剔透的白色小剑形态,于空中铮然一响,倏忽散去,复归天地。

他收剑归鞘,周身那浩瀚磅礴、引动天地的气息瞬间收敛得无影无踪,复归平凡,唯有一双深邃的眸子,较之往日,多了几分勘破世情的通透与沉静。

“路,需一步步走。局,需一子子落。”他低声自语,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眼下之急,在邺城,在兄长,在青羽。至于‘三机’…”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掠过膝前太极古剑。

“…时候到了,一切自会浮出水面。而在此之前,需有足以执棋的力量。”

他站起身,骨骼发出一连串轻微的爆鸣,如龙虎初醒。推开静室之门,门外秋阳正烈,落叶遍地金黄,一片肃杀与壮丽交织的景象。

而一条更为波澜壮阔、也更为凶险莫测的道路,已在他脚下徐徐展开。青衣拂动,他迈步而出,身影融入秋光之中,步伐沉稳,一如他那颗历经淬炼、愈发坚定的向道之心。

他轻声自语,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意:

“兄长,青羽…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