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郡守府正堂,巍然肃立,青砖墁地,严丝合缝,光可鉴人,倒映着穹顶高悬的沉重阴影。巨大的梁柱需数人合抱,漆色经年累月,沉淀为一种近乎玄黑的暗沉,其上浮雕的螭龙虺纹、云雷饕餮,在从高窗斜射而入的稀薄天光中若隐若现,仿佛蛰伏的古老灵物,无声地施加着威压。
大堂两侧,依汉家仪制森然陈列的斧钺仪仗锃亮如新,长戟如林,刃口流转着冰冷彻骨的寒光,然而这片森严的武备,却丝毫化不开弥漫在空气中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凝重与焦虑。香炉中上好的清神香静静燃烧,青烟笔直,却驱不散那股山雨欲来的沉闷。
郡丞曹寅第一个越众而出。他身着深青色郡丞官袍,头戴进贤冠,原本保养得宜、颇具儒雅气度的面容,此刻因心绪剧烈激荡而微微涨红,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右手无意识地紧攥着腰间绶带下的玉珏,指节发白,颌下那三缕精心修剪、象征士大夫风仪的清须,正难以抑制地轻轻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莫大的勇气,声音在空旷高阔、回声隐隐的大堂中显得格外尖促,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
“赵都尉!三思,务必三思而后行啊!”他几乎是抢步上前,目光急切地锁定堂中卓立的赵空,“府君已经不在,如今郡中军政要务,千钧重担,系于都尉一身!南阳一郡之地,太守、都尉两位两千石主官皆离辖境,此乃…此乃高祖定鼎以来,未有之先例!于制不合,于礼不合,于安危大计更是凶险万分啊!”
他越说越急,语速加快,手指不自觉地抬起,在空中点划,仿佛要数落出那无穷的后患:“倘有细微变故——不必说黄巾余孽死灰复燃,卷土重来;便是地方豪强,见机生事,借端逞凶;乃至城外数万流民,因饥馑冻馁而骤然躁动——我等身在郡府,无权无勇,将何以弹压?何以自保?朝廷若知,一道诏书问罪下来,玩忽职守、轻弃汛地之罪,丢官去职恐都是轻恕!届时…恐有倾覆之祸,累及家族啊!”说到最后,他声音已带上一丝绝望的颤音,几乎要捶胸顿足,平日里的从容风仪荡然无存,只剩下对不可测未来的深切恐惧。
曹寅话音未绝,声犹在梁间回荡。一旁,身着锃亮玄甲、身躯魁梧如岳的郡司马黄忠已然沉稳地踏前一步。铁甲叶片随着他的动作相互摩擦,发出沉稳而富有节律的铿锵之声,如同战鼓的前奏,与他此刻古井无波的面容相得益彰。他并未像曹寅那般激动,只是抱拳拱手,动作干脆利落,透着军人特有的硬朗。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四射,如电般直射堂中卓立的青衣都尉,目光沉重而恳切。
“赵都尉,”他声音洪钟般响起,不高亢,却自有一股沉雄之力,震得人耳膜微嗡,梁柱间似有低沉的共鸣,“曹郡丞所言,字字皆出自肺腑,亦句句道破末将心中所虑!南阳局面,看似暂定,尸骸已埋,烽烟已熄,然四野实未靖平!”他手臂一挥,指向堂外远方,仿佛目光已穿透墙壁,看到了那片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土地,“西鄂、博望、雉县等地,黄巾溃兵败而不灭,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彼辈熟知地理,蛰伏于山泽草莽之间,犹如暗火藏于灰烬,只待我等人心懈怠,防备稍疏,便可借风复燃,其势恐更甚于前!”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堂内诸人,最后重回赵空脸上,语气愈发凝重:“更兼我南阳各县,豪强林立,此前多持两端,坐观成败。譬如那襄阳张羡,虽名义受朝廷所遣,然其心难测,拥兵自重,绝非安分之辈!今见府君亲引精锐北上,郡中守备力量骤减,空虚之象已显,彼辈鹰视狼顾之徒,岂无异动之心?郡兵新经整编,汰弱留强,战力未复,犹如稚虎,爪牙未利。而民心历经战乱,犹如风中浮萍,惊惶未定,尚未真正依附郡府。都尉此时若决意孤身北上,宛城根本之地顿失主帅,空虚至此,倘有半分闪失——无论内外——我等纵是万死,亦难以赎罪,更负府君临行时殷殷重托!”他声若金石交击,每一字都带着沙场淬炼出的煞气与不容置疑的分量,那是历经血火、看惯生死后沉淀下来的极致沉稳与担忧。
黄忠语毕,堂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那沉重的忧虑在无声蔓延。这时,蔡瑁与庞季交换了一个眼神。蔡瑁微微颔首,随即优雅地捋了捋衣袖,越众而出。他出身襄阳蔡氏,乃是荆州一等一的高门大族,虽在南阳为官,一身锦袍玉带,气度雍容华贵,眉宇间自有世家子弟的从容与深藏不露的算计。他并未如曹寅般惶急,也不似黄忠那般直接,言语不急不缓,声音清朗,却自有一股让人不得不仔细聆听的份量:
“赵都尉,”他拱手一礼,姿态潇洒,“北上驰援之事,关乎同僚情谊,亦关乎天下大局,德珪(蔡瑁字)深感敬佩。然,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都尉身系一郡安危,实不宜轻蹈险地。方才汉升(黄忠字)将军与曹郡丞所言,皆乃老成谋国之道。或许…此事可权变处置?”他略作沉吟,似在谨慎措辞,“譬如,精选一沉稳干练之上将——汉升将军老成持重,便是上佳之选——再拨付数百精锐铁骑,配以双马,星夜兼程,代为驰援邺城。如此,既可向府君表明我南阳援手之诚,缓解邺城燃眉之急,都尉您亦能安坐中枢,统筹调度各方,安抚流民,震慑豪强,巩固我这南阳根本之地。如此两全其美,方为万全之策啊。还望都尉慎思。”
蔡瑁话音刚落,一旁的庞季便适时接话。他与蔡瑁同气连枝,但气质更为内敛深沉,目光锐利,透着实务者的精明与审慎。他说话更为直接,省去了许多修饰:“德珪兄所言,深得我心。都尉,非是我等怯懦,阻您义举。实是邺城路远,关山阻隔,烽火连天,非一日可至。彼处局势,波谲云诡,非仅凭勇力可扭转。您纵然身负万夫不当之勇,武道修为超群绝伦,然孤身前往,投身于数十万大军混战之修罗杀场,纵能斩将夺旗,于大局又能济得何事?不若暂敛雷霆之怒,稳固南阳根本。广积粮秣,稳抚流民,操练精兵,深固根本,以待府君佳音。届时或合力北上,或南抚荆襄,皆可游刃有余。此方是持重之道,谋国之忠啊。”
堂内一时人声渐起,诸吏窃窃私语,忧虑、劝阻之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试图缚住堂中那心意已决、仿佛一柄即将出鞘利剑的身影。众人目光交汇间,充满了不安与质疑,皆觉赵空此举过于突兀凶险,近乎孤注一掷的赌徒行径,不仅将自身置于九死一生之绝地,更将刚刚经历战火洗礼、初现平靖曙光的南阳郡,置于风雨飘摇、前途未卜的险境。
然而,赵空静立堂中,身形挺拔如松,一袭半旧青衣,洗得发白,在周遭闪烁的甲胄寒光与诸人深色华丽的官袍映衬下,显得异常朴素,却又如磐石般不可动摇。他面容平静无波,仿佛一泓深潭,任尔狂风呼啸,我自波澜不惊。那双平日或带几分疏狂不羁、或含几分戏谑尘世的眸子,此刻深邃如同古井,将所有的焦灼、忧虑、不解、甚至一丝隐藏的质疑尽数吸纳、沉淀,却不起半分涟漪。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缓缓扫过曹寅激动的面庞,黄忠沉毅的眼神,蔡瑁精明的打量,庞季审慎的规劝,以及堂下诸吏惶惑不安的神情。
直至众人的声浪渐渐低落,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他一身,等待着他的回应,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朗如玉磬轻击,不高昂,不激烈,甚至没有刻意加重语气,却奇异地蕴含着一种沉静如海的力量,清晰地穿透空气,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深处:
“诸君肺腑之言,皆是为国为民,为空考量,空在此拜谢。”他微微拱手,礼数周全,但语气旋即转为斩钉截铁,“然,诸君只见空离去之险,却未见南阳真正的心腹大患,并非溃散的黄巾,亦非窥伺的豪强,而是这城外数以万计、无衣无食、无田无舍的流民!”
他倏然转身,指向正壁悬挂的那幅巨大的《南阳郡山川形势图》,手指划过几处标记了赤色圆圈的区域:“请看!育水、淯水之畔,博望、西鄂之外,流民聚集之所,已如疮痍蔓延!他们为何从贼?非天生反骨,实乃活不下去!若不能妥善安置,予其生路,今日我等剿灭的贼寇,明日便可从这些绝望之民中再生出十倍、百倍!皇甫嵩将军能破巨鹿数十万黄巾,可能斩尽天下饥寒交迫之人吗?”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曹寅:“曹郡丞,你担心朝廷问责。那我问你,是放任流民生变、糜烂一方罪责大,还是勇于任事、维稳地方罪责大?若南阳大乱,朝廷追究下来,你我能以‘未曾擅权’、‘恪守成法’为由脱罪吗?”
曹寅一时语塞,面色变幻。
赵空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黄忠与庞季:“黄将军,庞先生!此前抗击黄巾,多赖二位与兴霸(甘宁)之力,纠合乡勇民夫,保境安民。如今,这批力量正当其用!”他的声音陡然提升,“其一,即刻从乡勇中择其精壮骁勇、家世清白者,充入郡兵,严加编练,由黄将军统辖,负责郡城及各处要隘戍卫,弹压可能的小股骚乱!其二,其余人等,由庞先生主事,兴霸辅之,立刻开始清查、丈量南阳境内所有无主荒地、抄没的叛产逆田,务必详尽,登记造册,不得有误,更不得被豪强趁机侵占!”
接着,他再次看向曹寅,语气不容置疑:“曹郡丞,丈量之后,即刻按流民人丁户册,计口授田!为免违逆律法程序,暂以太守府及都尉府联名作保,向流民赊借粮种、耕牛、农具,约定所产粮食除抵偿借贷外,余者皆归其自有!府库钱财,先以平叛所获战利抵扣,不足部分,我以都尉印信为凭,向南阳蔡、蒯、黄等大姓借贷,日后以府税收逐年偿还。务必要令其今冬能得栖身之所,明春有田可耕,有种可播!此事,关乎南阳根本,刻不容缓!”
这一整套计划可谓石破天惊。堂内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这已远超常规权限,近乎变法,其中风险巨大,牵扯极广。
曹寅惊得声音都变了调:“都尉!此策……此策虽似善政,然无朝廷明令,私授田产,赊借官粮,此乃……此乃大忌啊!且府库如今空空如也,如何赊借?那些大姓,岂是轻易肯借贷的?”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赵空断然道,目光灼灼如炬,“安抚人心,乃当下第一要务,亦是最大的兵略!若拘泥于成文法条,坐视流民生变,烽烟再起,则我等才是真正的大汉罪人!府库钱财,能支用多少便支用多少!至于向南阳大姓借贷……”他目光扫过蔡瑁、蒯良等人,“值此乱世,保境安民,亦符合各家利益。空,愿以个人信誉及都尉印信为质!若朝廷日后怪罪,空一力承担!”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豁出身家性命的决绝。众人面面相觑,虽仍觉冒险,却也被其气势与道理所说服,更知这或许是稳定南阳的唯一良法,反对之声渐渐平息。
“然此等大事,绝非我等可私自施行,必须立时上奏朝廷,陈明原委,以求追认。”赵空语气稍缓,继续说道,“奏疏需言辞恳切,论据充分,析理明白,方能说服中枢,甚至……打动陛下。非文采斐然、洞悉时局之大才不能为之。”他的目光最终落向一直沉默不语、静观其变的蒯良身上,“子柔先生,此文非你莫属。望先生以生花妙笔,为我南阳万千流民,争一线生机。”
蒯良一身深色文士袍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闻言出列,拱手苦笑:“都尉有命,良敢不从?都尉心系黎庶,魄力非凡,良亦深感敬佩。只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此举无疑刀尖起舞,恐招致朝中非难,甚至授人以柄。都尉果真决意如此?”
“但求问心无愧,上利社稷,下安百姓。纵有千般非难,空一人当之。”赵空坦然道,毫无犹豫,“奏疏中还需一并言明,南阳地处荆襄要冲,为防黄巾死灰复燃,应对四方不测,恳请朝廷允准,扩充本部郡兵员额,并授予临机征调周边县兵、协调物资之权,以便及时应对突发之变。”
一切安排停当,赵空不再犹豫,将郡中日常政务交予郡丞曹寅,军事防务委于司马黄忠,流民安置、丈田授田等具体事宜则由庞季、甘宁等人协同处理,并嘱托蔡瑁等人从中协助,稳定地方大族。
随后,他不顾众人最后的劝阻,竟不待朝廷回音,只点了十余骑忠心可靠的亲随护卫,命他们轻装简从,备足干粮马匹。次日拂晓,天色微熹,寒气侵人,赵空便悄然出宛城北门,一行人马如离弦之箭,踏着秋霜,直奔烽火连天的北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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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帝都洛阳,却是另一番水深火热、焦头烂额之象。
北宫深处,温德殿。
虽已近午时,高耸的宫墙却将绝大部分天光阻隔在外,只留下几束微弱的光柱,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斜斜地投映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照亮空气中无声浮动的细微尘埃。殿内空间阔大,穹顶藻井彩绘蟠龙,金漆虽有些黯淡,依旧在幽暗中闪烁着昔日荣光的余烬。合抱粗的梁柱漆色深沉,其上繁复的云纹兽雕在光影交界处显得格外凝重。御座后那面巨大的紫檀木屏风,精雕细琢着山河社稷图,此刻望去,却仿佛一幅支离破碎的江山缩影。
帝国最后的威严,在这片阴冷与寂静中,艰难地维系着,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住那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的、令人窒息的压抑与恐慌。熏香炉里上好的南海沉水香兀自燃烧着,缕缕青烟笔直上升,却驱不散那无形无质、却沉重得能扼住呼吸的焦灼。
天子刘宏歪斜地靠坐在御榻之上,身上那件绣着暗金龙纹的玄色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浮肿,眼袋深重,那是长期沉湎酒色与近来忧惧交加共同刻下的痕迹。他年纪不过三十出头,此刻却透着一股被掏空了的颓败之气。脚下,好几卷散乱的竹简和帛书奏章被随意丢弃着,如同被遗弃的枯骨。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沿,目光扫过又一卷摊开的急报,那上面字字句句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终于,那强压的烦躁如同沸腾的岩浆,冲破了临界。他猛地一把抓起那卷帛书,看也不看,手臂因极度愤怒而微微颤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在地上!
“啪——哗啦——”
帛书与竹简撞击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竹简崩散,绳断简落,狼狈地滚得到处都是,上面的墨字仿佛也因这粗暴的对待而扭曲变形。
“废物!都是一群彻头彻尾的废物!”
刘宏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破了音,带着一种气急败坏的嘶哑,在空旷的大殿里撞出回响,显得格外刺耳。“朕养着他们何用?!三公!九卿!大将军!平日里高冠博带,出入朝堂,个个高谈阔论,自比伊尹周公,都是治世安邦的能臣!怎么到了真要用他们的时候,就全都成了缩头的乌龟?!连屁都放不出一个!啊?!”
他像是被针刺了一般,猛地从榻上弹起,胸膛剧烈起伏,玄色常服的前襟随之波动。他像一头被囚禁在华丽牢笼里的困兽,双目赤红,在御座前那方寸之地来回疾走,步伐凌乱而焦灼。
“兖州豫州刚平复几天?啊?皇甫嵩的捷报墨迹未干!荆州扬州又乱了!江夏兵败!五千郡兵被一群泥腿子杀得丢盔弃甲!南郡太守的求援文书一天三封!长沙!长沙太守都被贼匪围在城里了!那是朕的二千石大员!朕的脸面都快被丢尽了!”他越说越快,声音越来越尖,手指胡乱地指向四面八方,仿佛那些叛乱之地就在这大殿四周燃烧。
“还有汝南!颍川!那是京畿肘腋!帝国的腹心之地!居然也有贼寇敢啸聚山林,攻打县城!他们想干什么?想下一步就打到洛阳来吗?想坐到朕这温德殿里来吗?!啊?!”他猛地停住脚步,扭身瞪着垂手侍立的十常侍,目光像是要喷出火来。
张让、赵忠、段珪等一众宦官早已吓得屏息垂首,恨不得将身子缩进阴影里。他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连呼吸都放到最轻,深知这位天子爷的脾气,此刻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都可能招致雷霆之怒。
“这还不算完!”刘宏的怒火找到了新的燃料,他猛地一挥袖,几乎扫到案上的笔砚,“还有那些地方豪强!那些蠹虫!那些国之硕鼠!”他的手指狠狠指向殿外,仿佛要戳穿那些远在州郡的坞堡高墙,“一个个借着平叛的名头,干的都是什么勾当?抢掠人口!强占田产!修葺坞堡比朕的宫墙还高!操练私兵比郡国兵还勤!他们想干什么?想当土皇帝吗?!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还有没有大汉的王法!他们是不是觉得朕已经死了?!”
暴怒之下,他感到一阵眩晕和口干舌燥,猛地回身抓起案几上一只白玉杯,也不管里面是酒还是药,仰头一饮而尽。那冰凉的液体并未浇灭他心头的火,反而像是泼入了滚油。他手臂青筋暴起,狠狠将玉杯砸向地面!
“哐啷!”一声脆响,名贵的玉杯瞬间粉身碎骨,碎片四溅,有一片甚至溅落到了张让的靴边,吓得他小腿一哆嗦。
“税收!税收呢?!”刘宏的声音因激动和咳嗽而变得更加嘶哑,他捂着胸口,脸色涨得通红,“春耕耽误了!秋收还能指望多少?各郡的税赋为什么还不上来?!都让那些蠹虫中饱私囊了?还是都被乱贼劫了?国库!国库都快能跑老鼠了!拿什么给前线将士们发饷?拿什么去平叛?!难道要让朕的羽林郎都去喝西北风吗?!”
他越说越气,胸口堵得厉害,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让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脸上那病态的潮红褪去,复又变得苍白。
张让见状,连忙小步急趋上前,脸上堆满了忧惧,小心翼翼地又奉上一杯温水,伸出保养得极好、白皙细腻的手,轻轻为刘宏拍着后背,声音尖细而谄媚:“陛下息怒,万万保重龙体要紧啊……天下事……总会……总会慢慢解决的……”
“息怒?你叫朕怎么息怒!”刘宏猛地一挥手,粗暴地推开张让,水杯差点打翻。他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眼前这群宦官,像是要把所有的怨毒都倾泻出来,“朕登基以来,何曾有过一日真正的安生?先是党人闹!清流浊流吵得朕头疼!好不容易平息下去,黄巾又闹!铺天盖地,要革朕的命!现在好了,连那些阿猫阿狗,那些乡野村夫、土豪劣绅都敢跳出来!这天下还是朕的天下吗?!”
他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对着这些他平日既依赖又鄙夷的家奴倒着苦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怨愤:“你们说说!朕这些年容易吗?朕不过是想修个西园,弄点新奇玩意儿,享点清福,怎么就这么难?天下这么大,事情这么多,凭什么都要朕来操心?他们拿着朕的俸禄,穿着朕赐的官服,就该为朕办事!结果呢?一个个阳奉阴违,推诿塞责!奏章写得花团锦簇,忠君爱国喊得震天响,落到实处全是狗屁!他们是不是都欺朕深居宫中,以为朕聋了瞎了,不知外事吗?!”
张让、赵忠等人只能将身子躬得更低,连声应和,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同情:“陛下圣明……皆是外臣无能……辜负圣恩……”“陛下且放宽心,大将军和杨太尉他们……已在尽力筹措粮草兵械……”
“尽力?朕看他们是尽力给自己捞好处!尽力给自己铺后路!”刘宏冷笑一声,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无尽的疲惫和深深的失望如同潮水般涌上,淹没了他最后的力气。他颓然坐回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顶那蟠龙藻井,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先帝之时,虽也有灾荒边患,何曾……何曾乱成这般不可收拾的模样……难道真是朕……朕德不配位,以致上天降罚……”
他话未说完,但那话语中透出的深深无力感与自我怀疑,却比之前的暴怒更令人窒息,让整个温德殿的气氛凝固如冰。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直沉默观察的大长秋赵忠,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极其小心翼翼地挪前半步,鞋底摩擦金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躬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又确保能清晰传入天子耳中,那尖细的嗓音在此刻显得格外突兀:
“陛下……陛下……宦者……宦者或许听到一个主意,不知……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宏仿佛从梦魇中被惊醒,缓缓转过僵硬的脖颈,斜睨着他,眼神空洞而麻木,没好气地哼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都这般时候了,还卖什么关子!难道还能有比现在更糟的局面吗?”
赵忠脸上挤出几分谄媚又忐忑的笑容,连忙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洁白帛书,双手高举过顶,恭敬呈上:“陛下息怒……这是……这是太常刘焉刘大人,今日辗转托人递入宫中,呈给陛下的密奏……宦者愚钝,粗粗看了几眼,觉得……觉得其中所议,或可……或可解眼下燃眉之急……”
“刘焉?刘君朗?”刘宏皱起眉头,脸上掠过一丝疑惑。他懒洋洋地伸手接过那份帛书,触手细腻,显然不是凡品。他带着几分不耐,展开浏览。
起初,他目光扫动极快,面色依旧不耐。但渐渐地,他阅读的速度慢了下来,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表情开始急剧变化。惊疑不定,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所读;继而涌上的是被冒犯的愤怒,似乎看到了极大的不敬;然后是深沉的权衡,目光在帛书与殿内虚空之间来回移动;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沉淀下去,化作一丝极其复杂的、带着浓浓嘲讽和无奈的冷笑,凝固在他的嘴角。
“呵呵……呵呵呵……”刘宏忽然低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冰冷,在寂静的殿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凉意,“好一个‘改刺史为州牧’!好一个‘重臣镇守四方,总揽军政,以便征讨’!说得真是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字字句句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朕的天下!”
他猛地将帛书拍在案上,发出“啪”一声闷响。他抬起头,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锐利地扫过赵忠,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卑躬屈膝的皮囊,直刺其内心深处,甚至看到了其身后那若隐若现的网络:“刘君朗……朕的这位好宗亲,汉室宗正,倒是很会替朕分忧啊!他什么时候,和张常侍、赵常侍你们,走得这般近了?嗯?朕倒是好奇得很,他许了你们什么好处?能让你们这般为他递话?”
张让、赵忠闻言,脸色瞬间微微一白,像是被戳中了要害,慌忙跪伏在地,以额触地,声音带着夸张的惶恐:“宦者不敢!陛下明鉴!”“宦者等对陛下忠心可鉴日月!只是……只是觉得刘常侍此议,或可……或可暂缓时艰……”
“够了!”刘宏厉声打断,声音中充满了厌烦和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他不再看他们,猛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那扇巨大的雕花木窗前。窗外,洛阳的天空灰蒙蒙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岂能不知刘焉此举包藏的私心?刘焉身为宗室,素有清名,早年甚至与那些标榜气节的党人清流颇有往来,并非十常侍一党。如今竟通过宦官的门路递上如此一份堪称石破天惊的奏疏,其背后必然有着复杂的政治交易和权力图谋。此策一旦施行,刺史监察之权变为州牧军政实权,封疆大吏,手握重兵,兼统民政,几乎等同于裂土封王!这将导致中央权威彻底跌落,地方势力尾大不掉,后患无穷。这分明是饮鸩止渴!
可是……不饮下这杯鸩酒,眼下立刻就要渴死!
九州糜烂,烽烟四起,政令几乎不出司隶,税收来源断绝,叛乱此起彼伏,朝廷确实已无足够的力量和威望去迅速平定四方。除了赋予地方那些尚有实力的州郡重臣更大的权力,让他们自行去剿贼安境,还能有什么办法?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整个天下在自己手中分崩离析吗?
刘宏的背影映在窗上,显得异常单薄、疲惫和孤独。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望着那片灰霾的天空,良久,一动不动。殿内死寂,只有十常侍压抑的呼吸声和熏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愤怒、激动、嘲讽,所有属于一个年轻帝王的鲜活情绪,都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麻木和一种洞悉命运却又无力改变的深深讥诮。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拟诏吧。”
三个字,重逾千钧。
那道从北宫温德殿发出的、改变天下格局的诏令,如同一声沉闷的惊雷,虽未立刻炸响,其无形的冲击波却已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洛阳的公卿府邸。每一座高门之后,都因这“废刺史、立州牧”的旨意,激起了截然不同的波澜。
司徒府,书房。
炉中名贵的龙涎香静静燃烧,青烟笔直,却驱不散室内的凝重。司徒袁隗屏退了所有仆役,独自坐在紫檀木书案之后。案上摊着一份刚刚抄录而来的诏令大意。他并未像旁人那般或惊惶或愤怒,指尖甚至悠闲地轻叩着光滑的案面。
“刘君郎…好手段,好算计。”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低声自语。眼中没有丝毫对国事的忧虑,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兴奋的、猎人发现猎物踪迹般的锐利光芒。“改刺史为州牧,总揽军政…呵呵,陛下这是自毁长城而不自知啊。中央权威自此坠矣!”
他缓缓起身,踱到窗边,望着庭院中精心修剪的松柏。“四百年大汉…根基已朽。与其徒劳地裱糊这千疮百孔的破屋,不如…”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那抹野心已如寒星般亮起。“州牧之权…袁氏门生故吏遍天下,基业深厚…这岂非是天赐良机?乱世出英雄,亦出枭雄。这盘棋,倒是越来越有趣了。”一丝冷酷的笑意最终在他保养得宜的脸上绽开,那是对旧秩序崩塌的预期和对袁家未来可能攫取更大权力的隐秘期待。他心中已开始飞速盘算,哪些州郡可以谋划,哪些人选可以推举,如何在这场权力的重新洗牌中,为汝南袁氏谋得最大的利益。
太尉府,静室。
与司徒府不同,太尉杨赐的室内,灯烛燃得格外明亮,却照不亮老人眉宇间深刻的忧惧。杨赐须发皆白,官袍略显褶皱,正对着那份传来的诏令副本,久久无言。他的手微微颤抖,抚摸着诏令上那冰冷的字句,仿佛能触摸到其中蕴含的可怕未来。
“饮鸩止渴…饮鸩止渴啊!”良久,一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帝国重量的叹息从他胸腔中挤出,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无力。“先帝啊!老臣无能…竟眼睁睁看着陛下行此…此自剖江山之下策!”他痛苦地闭上双眼,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各地州牧拥兵自重、互相攻伐、视中央如无物的混乱景象。他知道这是无奈之举,是为了应对眼下扑不灭的叛乱烽火,但作为辅佐过数位皇帝、深谙治国之道的老臣,他更清晰地预见到这剂虎狼之药将带来的长远恶果。
“非是叛军亡汉,恐是此诏亡汉矣…”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忠臣的热血与老臣的睿智在他心中激烈交战,最终化为一种深深的疲惫和绝望。他缓缓坐回椅中,背影佝偻,仿佛一瞬间又老了十岁。他知道自己无力改变天子的决定,只能在这巨大的悲剧拉开序幕时,尽力去维持那即将倾覆的航船,哪怕只能多撑一刻。他提起笔,手依旧微颤,开始斟酌如何在这该死的诏令框架下,尽量挑选那些或许还能心存汉室、顾全大局的“清名重臣”去担任州牧,这或许是他唯一能做的、微不足道的补救。
执金吾府,庭院。
执金吾袁滂没有待在书房,而是负手立在庭院中,望着角落里一株在秋风中摇曳的菊花,神色复杂。消息传来时,他正在赏花,此刻却再无闲情。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腰间佩刀的刀穗。
“唉…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摇摆。“刘焉此议,虽似为国解忧,实则…包藏祸心。陛下身边尽是…”他话未说尽,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将“阉宦”二字咽了回去。作为掌控京师一部兵马的执金吾,他并非看不清局势,但也深知自身位置敏感,背后袁氏家族庞大,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既担忧州牧权重导致天下分裂,又隐隐觉得,在这乱世之中,手握实权或许才是安身立命之本。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倍感煎熬。“忠君?还是…存身?”他低声自问,却得不到答案。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但愿…但愿所选之州牧,真能匡扶汉室,平定乱局吧。”这话与其说是期望,不如说是一种自我安慰。他已打定主意,在此事上紧随杨赐等老成持重之辈的步伐,不多言,不冒进,静观其变,这或许是最稳妥的立场。
廷尉府,正堂。
廷尉崔烈得到消息时,正在审理卷宗。他立刻屏退左右,将那绢帛诏令反复看了数遍,眉头越皱越紧,几乎拧成一个“川”字。他猛地将诏令拍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荒谬!岂有此理!”他低声怒斥,声音因压抑着愤怒而显得有些嘶哑。“刺史监察之制,乃祖宗成法,国之纲纪!岂可轻易废弛?改为州牧,授以军政大权,此乃取祸之道,非治国之策!刘焉匹夫,其心可诛!”他身为九卿之一,主管刑狱,最重法度规矩。此诏在他眼中,无异于公然破坏汉家四百年的制度根基,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他站起身,在堂内急促地踱步,脸色铁青。
“陛下怎能听信此等谗言!阉宦误国!阉宦误国啊!”他痛心疾首,却又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难以改变天子的决定,更何况此事背后显然有十常侍乃至大将军府的推动。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天下走向分崩离析吗?”他停下脚步,目光投向皇宫的方向,充满了忧虑和一种士族死忠对于王朝命运的深切关怀。他已暗自决定,即便无法改变诏令,也要在后续的人选审议和权力界定上,极力谏争,尽可能地为朝廷保留一些制约州牧的手段。
卫尉寺,刘虞府邸。
祠堂内香烟缭绕,供奉着汉室列祖列宗的牌位。刘虞跪坐在坐席之上,手中紧握着那份传来的消息,身体微微颤抖。
他不是愤怒,而是痛苦,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撕裂般的痛苦。作为汉室宗亲,他对这个王朝有着远超寻常臣子的感情和责任。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刘宏…竟…竟行此下策…”他声音哽咽,几乎难以成言。眼泪从他眼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废刺史,立州牧…此乃自裂江山,自毁藩篱啊!今日授之以权,他日何人还能收之?四百年大汉…四百年啊…”他俯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地哭泣。那是一种预见巨轮倾覆却又无力回天的巨大悲恸。
作为掌管宗室事务的宗正,他比谁都清楚刘姓宗亲中不乏有野心之辈,此诏一下,那些人岂能不心生妄念?作为卫尉,他掌管宫门禁卫,更深知中央权威一旦跌落,首先危及的就是皇宫的安全。忠臣与宗亲的双重身份,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痛苦和无奈交织,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充满了无尽的苍凉:“天命如此乎?汉祚其终乎?”但他终究是刘虞,悲恸过后,他擦干眼泪,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即使前途黯淡,他也要竭尽全力,守护这个从他血脉中流淌出来的王朝,直到最后一刻。
这几座府邸中的不同反应,仅仅是洛阳这座巨大政治漩涡中的几个缩影。惊愕、反对、窃喜、谋划……种种情绪在无数的公卿府邸、豪门大族间疯狂地蔓延、发酵。而那道试图挽回危局的诏书,正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携带着帝国的无奈与野望,发往各州郡。天下所有有实力的官员、豪强、甚至那些隐匿在暗处的野心家,他们的目光都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骤然变得无比炽热和锐利起来。
一个州牧掌权、豪强并起、英雄与奸雄同台竞逐的新时代,就在这位深宫中年少天子无奈而悲凉的叹息声中,在这几位重臣或冷眼、或悲叹、或无奈、或愤怒、或痛苦的反应中,降临了。
远在南阳奔波于流民安置的曹寅、黄忠,尚在北上路途风尘仆仆的赵空,以及仍在邺城血火中苦苦支撑的孙宇,此刻都尚未意识到,他们以及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命运的轨迹都已被这道诏令悄然改写,即将被卷入一个比黄巾之乱更加复杂、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凶险莫测的天下大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