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街溜子,暮为衙门子。
锦衣藏刀子,惹祸挨刀子。
这是河内郡轵县衙门的县掾杨桂,江湖半生真实写照。
而如今,在武安县的杨家,却是灵堂肃煞,挽联高挂。
时而传来女眷凄惨的悲啼,苦主杨季主,双眼熬得通红,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白发人送黑发人,眼泪已经流干了,悲痛与仇恨几乎扭曲了他的面孔……
钟离杰携子钟离明,前来吊孝,行礼烧纸,家属答谢已毕。钟离杰作为儿女亲家,肯定是第一个上门哀悼慰问,他走过去,紧握着杨季主的手,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杨兄啊,节哀顺便,保重身体啊。”
杨季主面无表情,木然引领钟离杰到偏房坐定,上茶已毕,钟离杰示意儿子出去,他想和老亲家单独谈谈心。
“钟离兄,”杨季主的眼睛熬红了,他的鼻子抽搐一下,清了清嗓子:“你我相识多年,如今桂儿的事……”话说不下去了,杨季主低下头。
“杨兄,不必客气,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
“钟离兄,你在江湖上见多识广,这件事,一定要帮我查一查,拜托了!”
“只要我帮得上,我一定帮!”钟离杰语气肯定,他转念一想:“县衙门的巡捕们调查得如何?有线索吗?”
“哼,那帮酒囊饭袋?平时有酒有肉亲兄弟,”杨季主恨恨的说:“现在,人走茶凉!”
“杨兄,不必心急。”
“我能不急吗?”
“杨兄,你想想看,”钟离杰眉头凝聚成浓黑的疙瘩,谨慎的说:“最近,令郎有没有得罪过江湖中人?”
“江湖中人?”杨季主早就有此想法,凶手作案干净利落,岂是普通人所为?但是,他想了想,疑惑的说:“我儿,好像没有得罪过人啊?”
“今年呢,有没有和谁结过梁子?”
“没有啊?”
“那么,去年呢,有没有,仔细想一想?”
杨季主皱着眉头,陷入沉思,突然一拍大腿:“哦,我想起来了,去年,桂儿好像与郭家的那个横小子郭什么来着?”
钟离杰一语正中:“郭泉,是吧?”
杨季主恨得咬牙:“正是,就是那个郭泉,小畜生!”
钟离杰说得详细:“也就是郭解的侄子,郭泉,是吧?”
“正是!”杨季主也许是伤心过度,也许是急糊涂了,经这一点拨,马上反应过来!
“这个郭解,是杀人不眨眼的!”钟离杰稍微靠近,压低声音说:“此人心狠手毒,阴猛侠悍,还有二大嗜好:一好藏奸纳盗,天下亡命江湖之徒,如蝇嗅臭,趋之若鹜;二好替友报仇,不辨是非善恶,已刺杀官吏豪侠成百上千,犯案甚众,天下大捕啊!”
“这个天杀的!”杨季主的双眼射出凶狠的光芒:“我杨某人,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他郭家的人偿命!”
“兄弟我只是一家之言,仅供杨兄参考而已。”
杨季主咬牙切齿:“还参考什么?不是他郭解是谁!”
钟离杰和盘托出:“可是,郭解已经迁徙到关中了,听说,郭解在长安定居,关中豪杰,富商巨贾,广交奇人异士的官宦子弟闻风而动,登门拜访,郭府门庭若市,车马如龙,人流如织,比在河内郡轵县时更盛十倍呢,每日登门拜谒者络绎不绝,送金送银不计其数,更有甚者,直接奉上地契和商铺,只求能与郭大侠攀上交情。”
杨季主铁了心:“关中?老子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他给我儿偿命!”
死讯传入长安,卫青的心死了。
堂堂车骑将军,眼睁睁看着救命恩人一步步陷入困局,却无能为力,卫青深知,不能出手相救,越是相救,越会始得其反!
卫青谨言慎行,满腔义愤的求情,非但未能救郭解,反而成了郭解江湖势力庞大,深不可测的铁证,伴君如伴虎,帝王之心,如无形的枷锁,比迁豪令沉重百倍,已经牢牢地套在郭解的颈上。
这阳谋,因帝王心术的加入,骤然升级为死局。
郭解家族,终究如杨桂所愿,被强行迁离故土,长途跋涉至千里之外的茂陵,背井离乡,含辛茹苦,流离颠沛,前途未卜。
而如今,力主迁豪的杨县掾,居然死于非命,明摆着是谋杀,郭解的嫌疑最大,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然而,奇怪的是,两月之间,沿途没有官府巡捕缉拿,不管不问。
对于这一个问题,身居黄门侍郎的苏文,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在窦太主府邸,绕府九曲流觞,汉白玉砌成的蜿蜒水道中,漂浮着西域进贡的夜光琉璃盏。
苏文小心翼翼地,请问刘嫖:“太主,如今,要不要收网?”
窦太主刘嫖半老徐娘,依然风姿绰约,嫣然一笑:“收什么网?急什么,瓜不熟蒂不落,现在抓人审案,能审出什么花样,能不能定死罪?是不是铁证如山?无凭无据,全靠严刑逼供么?这可不是明智之举!”
刘嫖一番反问,问得苏文哑口无言,
然而,从心里佩服窦太主老谋深算。
辗转漂泊,风餐露宿,风雨兼程,长达三月的艰辛跋涉,终于抵达茂陵,很快,鹰侠龙剑郭解的大名,犹如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关中激起千层浪……
关中豪杰,富商巨贾,广交奇人异士的官宦子弟闻风而动。
长安冠盖京华,龙盘虎卧,京畿重地茂陵。
王气蒸腾,九衢三市,沸若鼎镬,尽倾泼天富贵于郭家大门新居,朝野豪门贵族,江湖英雄豪杰,纷纷登门拜访,喝彩欢呼,喧腾若潮。
驼铃与胡笳和谐,香车共宝马争辉。
繁华盛景,是拜郭解鼎鼎大名所赐。
郭解的家眷住在一座豪华宅院,高阁翘檐的大宅院,古朴典雅,庄重肃穆,由两座四合院相套连,三进两院,门楼院庭颇为气派。
郭府门前,车马如龙,人流如织,竟比河内时更盛十倍,每日登门拜谒者络绎不绝,赠金送帛者不计其数,更有甚者,直接奉上地契和商铺,只求能与郭大侠攀上交情。
门阈之外,礼盒层叠如丘,名帖雪片般纷落。货贿山积,绫罗绸缎,胡商香料明珠,苏杭丝绸茶叶,金饼列锦褥,缣帛堆绮案。
更有几张羊皮纸上,墨线勾勒出阡陌纵横,屋舍俨然……那是长安城外的茂陵宝地,那是炙手可热的两间旺铺,还有城外五十顷膏腴良田地契,一夜之间,全部易主,无偿馈赠于郭解名下。
礼单上的名号显赫,关中豪强,名门巨贾,甚至冠冕堂皇的官宦子弟,皆谦卑地拜服于名威震京畿的“鹰侠龙剑”四字之下!
门阈之内,庭院深深。
郭解立于虬枝盘曲的老槐树荫下,面容沉静,古井无波,鹰隼般的目光穿透花窗,冷冷扫过远处喧嚣浮华。
车马粼粼,人声鼎沸,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虽曾一时让他陶醉,却很快清醒,脊骨缝里渗出丝丝寒意。
盛名与虚名,即是裹了蜜糖的砒霜,人怕出名猪肥,郭解深谙盛名累人,竭力回避,深居简出。
这时,郭泉快步走来,一脸兴奋:“叔父,又有人送来……”
“闭门谢客。”郭解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冻结了郭泉的红脸,郭解担心侄儿没听明白,刻意补充:“礼品封存入库,任何人不得擅自挪用,仆役和丫鬟们再辞退一半,告诫所有人,擅议外事者,逐出家门。”
郭泉眼中的光亮迅速黯淡,应喏而去。
东边不亮,西边亮。
千里之外的河内郡轵县,深更半夜,骤然被撕裂了宁静,西南角一座府邸火光冲天,惊惶的尖叫、粗野的叱骂和兵刃碰撞的刺耳锐响,混杂着沉重的破门声,砸碎夜幕……
“奉郭大侠之命,替天行道,诛此豪强!”
“郭大侠钧令在此,尔等爪牙速速退散!”
那吼声裹挟着暴戾与狂热,如同冰冷的毒蛇,穿透重重高墙,清晰地钻入钟离杰侧耳倾听之时,静夜调息,眸光如电,回味棋局的细节,哪里没有破绽?
又是郭大侠之命……这几个字,像恶毒的锁链,一次次套在轵县县令张知范的脖颈上,越收越紧!
翌日县衙门升堂,气氛凝重。
县令张知范面然冷峻,新任县掾禀报:“大人,昨夜又有刁民聚众,悍然冲击张大户府邸,打伤家仆护院数十,劫掠财物,更是纵火焚烧了半座宅院,狂徒口口声声,皆是奉那郭解之命行事,此等暴行,视官府如无物,视朝廷法度如草芥,郭解早已搬迁数月之久,这里仍然阴魂不散,请大人明察!”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并不等于终止。
然而,一股诡异力量暗中推波助澜,正是窦太主刘嫖的光明正大之阳谋!
窦太主府上,暖阁熏香。
窦太主刘嫖,这位当今天子的姑母,身份尊贵至极的老牌权贵,正慵懒地逗弄着一只名贵的波斯猫。她对心腹低语,声音轻慢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郭解?一个靠些江湖把戏收买人心的草莽,也配在关中搅动风云?杀他?哼,脏了本宫的手,要整死这种江洋大盗,为何不用我大汉朝廷的法度?让他死得明明白白,身败名裂,这才是光明正大。”
苏文深以为然,也谨慎献计:“太主,官场上以官司缠住郭解,江湖上以梅花山庄的人暗算郭解,一明一暗,双管齐下,管教他插翅难飞,可否?”
窦太主刘嫖轻轻擦拭着进贡的龙脑香,享受沁入肌肤之香,满意的点头:“可以,兵贵神速,本宫可等不了,告诉梅花山庄的钟离明,让他的人动起来,郭解这厮不是义薄云天么,那就让他的义名,响彻长安,让皇帝陛下早点听到满城风雨。”
锦绣长安,十里盛华,大街小巷,奇闻不断。
最近,一些来历神秘、出手阔绰的豪族商贾,千方百计绕过郭解的推拒,将巨额财富,过行一番软磨硬泡,安置在郭解或其侄儿郭泉名下。
财产寄存也罢,代为打理买卖也罢,一夜之间,财神空降,富可敌国,郭解的家业突然的凭空爆发,财神敛财,产业庞大的神话故事,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就连郭解自己也搞不清楚,钱是从哪里来的。
江湖上风歌水舞,市井坊间,酒肆茶楼,突然涌现出许多说书人和信息灵通人士,他们绘声绘色地讲述郭解的英雄壮举,一代宗师,门徒如云,弟子如雨,郭大侠义薄云天,公平公正的调解江湖悬案:洛阳牡丹剑派与南阳诸葛雄鹰的世代恩怨。
名义上是郭解出面调解,还谦虚的嘱咐不要声张,其实,是梅花山庄暗中制造的麻烦,再假意由牡丹剑派的掌门人请鹰侠龙剑郭解出面,调解成功。
还有,鹰侠龙剑郭解如何令齐鲁鬼雄臣服,俯首帖耳,其实,又是梅花山庄主钟离杰一手策划……
郭解的威望被刻意神化,加倍放大,俨然成为八百里秦川,关中京畿重地,掌控江湖,叱咤风云的关东大侠,地下世界的无冕之王,甚至隐隐有凌驾官府之势!
是火种,就能燃烧!
是金子,总能发光!
郭解本来以为,远程迁徙秦川关中,人生地不熟,而且置于天子脚下,龙骧虎视,动手打手,动脚打脚,形同软禁,度日如年。
谁知事与愿违,一到茂陵就受到当地名门豪族热情款待?反而是当初几位知已故交却迟迟未露面:北国神刀公孙敖、江淮双侠朱威朱猛兄弟、兖州金剑韩说等英雄豪侠,当然了,还有卫青。
郭家庭院有一开阔场地,铺满青石板,适合武人练功,一条由天然圆滑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引向四合院的大门。
晴时可闲庭信步,雨天可分水流淌,考虑得极为周全,因为是车骑将军卫青安排的,刚刚凯旋而归,昨日在未央宫的金銮殿上接受皇上赏赐封爵。
“郭大侠,别来无恙!”卫青一身戎装,气宇轩昂,一见到郭解就跪地而拜!
“卫将军,请起!”郭解实不敢当,赶紧搀扶志卫青!
“郭大侠,是我们卫家的大恩人!”卫青一把抱着郭解,感动得差点流下眼泪:“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后面的公孙敖和韩说、朱威和朱猛也很感动。
“卫将军,这都过去了,何足挂齿?”郭解没有当年霸气,显得谦虚和善。
“哎,郭大侠,当年,辛亏你及时赶到,再晚一步,咱们就完了,哈哈!”公孙敖身高体壮,一身盔甲凛然如天神,张开双臂一个熊抱,紧紧抱着郭解!
韩说、朱威和朱猛也争相拥抱,恨不得把郭解抬起来,抛到天上去,豪爽的汉子们亲如兄弟,朗声大笑,声震屋瓦!
卫青非常激动:“郭大侠真是我们卫家的恩公啊!”
郭解赶紧说:“兄弟一场,这就见外了,”眼望意气风发的卫青,笑叹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现在已经是大将军,真了不起啊!”
“哎呀,哪里的话,我就是个当兵的,当年,若非郭大侠搭救,哪有卫青今天,大恩不言谢,将来,有用得着我卫青的时候,尽管吩咐就是。”
“哎呀,吉人自有天相,这是你卫大将军的造化,我一介布衣,闲云野鹤,哈哈!”
“郭兄,今日咱兄弟们一醉方休,不醉不归!”公孙敖一拍肚皮,乐呵呵的大声叫嚷嚷,韩说、朱威和朱猛等人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