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梅花山庄灯火通明。
案上残灯明灭,长安密函奇怪。
邙山不艳之遇,钟离杰有辱使命,惶恐不安忐忑不安,度日如年,然而蹊跷,这几个月,宫里反而很少催促寻找流星剑,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父亲公务缠身,愁眉苦脸,如今轻松多了,钟离明看了也很开心。
知子莫如父,钟离杰一眼就能看穿儿子的肠子:“你很开心吗?”
钟离明眼中充满了崇敬:“当然了,父亲见到剧孟大侠了?那是响当当的洛阳侠圣啊,果真是天下第一游侠吗?”
钟离杰白眼一翻:“吴楚弄兵无剧孟,亚夫咍尔为徒劳,这还能有假?”
钟离明眼神一亮:“父亲,何为天下第一?”
“何为天下第一?”钟离杰思绪被打断,瞧这武痴儿子每天只想着舞枪弄棒,有勇无谋,没好气的说:“当然是武功天下第一啊!”
“可是,武功再高,也要看武德啊,要不然,在江湖上混不长的。”钟离明翅膀硬了,慢慢地,开始学会了狡辩。
钟离杰没想到,儿子居然成了死对头的崇拜者,真是崇拜出鬼来了,一想就憋屈,出言就想怼得他哑口无言:“是么,为父这不混得好好的么?”
“父亲智勇双全,堪称人杰,可是……”钟离明的兴趣上来,话就更多:“我知道,江湖中人,不是比谁最能砍人杀人,武功再高,没有武德,要么就是江湖魔头,要么沦为朝廷鹰犬。”
钟离杰瞪着宝贝儿子滔滔不绝的嘴巴,眉飞色舞的脸蛋,心中暗想,这个活宝,不仅是个武痴,还是书呆子,真是文武双全。
钟离明颇有见解:“郭解何等英雄,岂能如此轻易被剧孟说服?以郭大侠的脾气,若废尽心机苦口婆心相劝,可能始得其反。”
“这叫,响鼓不用重锤,是吧?”钟离杰无心思考这个问题。
“也不完全如此,郭大侠心素来高气傲,年少轻狂,但他有一点却是难能可贵的。”
“哦,哪一点?”
钟离明兴高彩烈:“郭大侠对敌冷酷无情,对友以诚相待,愿为朋友两肋插刀,言必行,行必果,如今受剧孟前辈点化,就此悬崖勒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退出江湖,封刀止戈,金盆洗手,真是令人敬佩,堪称真正的英雄豪侠!”
钟离杰脸上似笑非笑:“你是说,郭解心狠手毒,杀人如麻,这也是身不由己?”
“可是,若非万不得已,谁愿意出手杀人?”钟离明的话确实在理:“浪子回头金不换啊,郭大侠从此洗心革面,行侠仗义,乐善好施,以德报怨,深受江湖豪杰们敬仰,他不徇私不护短,礼贤下士,不贪天功。”
钟离杰有必要泼冷水:“是啊,不徇私不护短,外甥被别人杀了,也不管?”
钟离明随意出口成章:“父亲,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您不是教过我吗?郭大侠不会徇私枉法,他的外甥仗势欺人,挑畔污辱人,有错在先,再说,狭路相逢勇者胜,技不如人,死于刀下,死而无怨,何冤何仇,何仇可报?”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是的,说得太好了。”面对口若悬河的儿子,钟离杰一时也难以说服他。
“郭大侠不贪财不劫富,上不反官府豪门,下不害贫苦百姓,时常仗义疏财,如若有事相求,定当一诺千金,有始有终,尽善尽美,令人皆大欢喜!”
钟离杰有点发呆,看着一本正经大义凛然的儿子,这哪是梅花山庄的少庄主?这明明是郭解的跟屁虫!这还得了?什么时候迷上了我们梅花山的宿敌,迷上了死对手?还反而跟父亲讲起这套识才尊贤,善人义士?
想了想,还是要引导儿子入道,钟离杰工于心计的模样,很有气场:“善载善哉,聪明聪明,为人处事,滴水不露,刀切豆腐两面光,是吧?”
钟离明愕然了,回头看着父亲:“父亲,我,我说错了吗?”。
然而,父亲拂袖而去,扔下一句:“没错,是我错了,我怎么养了你这样的儿子?”钟离杰受够了,儿子不知道杨桂的死讯吗?身为妹夫,再怎么不喜欢大舅哥又如何?人死不记仇,最亲不过郎舅嘛,钟离杰没在儿子脸上看到一滴眼泪,就连一点悲伤的痕迹也没有。
身在福中不知福,祸到眼前空悔恨。
梅花山庄主钟离杰和官宦世家的杨季主,这是两种境界,两种人生。
几家欢喜几家愁。
河内郡轵县的杨家,正在历兵秫马,磨刀霍霍,儿子的葬礼还没有办完,杨季主已经坐不住了,他铁青着脸,沉默不语,一个劲儿地收拾行李,他姓杨名瑜字季主,他也是个倔强的主儿,不达目地誓不罢休!
“老爷,您身子骨不好,还是别去了吧,丧事还没办完呢!”老夫人拉着夫君的衣袖,哭着苦劝,可是劝不动啊。
“老爷,您别去了!”丫鬟仆人们一起跪在地上哭劝!
“滚开!”杨季主背上行囊,恨得咬牙切齿:“我杨某人何曾亏待过县衙门那些官老爷?酒肉朋友,狐群狗党,我儿好歹也是官府的人,平白无故丢了性命,居然没人管?他们不管,老子来管!”
老夫人丧子心痛,悲伤过度,神情恍惚,紧抓着夫君的手不放:“老爷,长安太远了,路途凶险,要三思啊。”
杨季主怒吼:“思什么思?尸体还躺着呢!冤不伸,不下葬!”说罢,带着两个精壮仆人,大步跨出家门,身后传来了丫鬟们惊呼声:“夫人!夫人!您醒醒啊!”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杨季主可顾不了这些,头也不回,他老当益壮,一个鹞子翻身,腾身上车,一声断喝:“启程,去长安,告御状!”
“是,老爷。”车夫手中的长鞭脆响!
马蹄“嘚嘚嘚嘚……”马车行驶起来,直向京师长安方向疾速驰去。
这种马车是特制的,坚固耐用,为了确保长途行驶,用两匹好马拉车,携带足够的食物和饮水,可供人马十天左右的饮食,车上带有足够的盘缠,两位忠心耿耿的仆人,孔武有力,随身佩带着家伙,货真价实的齐眉棍!
而此时,梅花山庄的书房里,钟离杰始终沉默寡言,他坐在书案前,手捧着一卷竹简,可是根本没心思看,他眉毛紧锁,眼珠乱转,似在思考问题,又似在闲坐着等人。
管家老安儿悄然走进来,轻声禀告:“庄主,他们已经启程了。”
钟离杰看着书,眼皮也没有抬:“哦,走了多远?”
“刚刚经过我们武安县的路口。”
“嗯,明日早晨,派人出发。”
“庄主,”老安儿有点犹豫,想了想,继续说:“派谁去合适?”
“废话,”钟离杰眼中瞟射出一道冷光:“当然是甲级剑士。”
杨季主一行,在路上走得极不顺利,颠沛流离,旅途并不愉快。
今天碰到阴雨凄迷,道路难行;明天石桥坍塌,无法通车;后天遇到碰瓷的泼痞无赖,赖在地上打滚儿,哭喊半天,要么给钱要么走不了;就这么走走停停,拖拖拉拉的,走了两个多月,还没有走一半。
有一天,甚至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劫道,不要人命,就要钱财,小不忍则乱大谋……杨季主冷静地交出钱财。
“老爷,怎么办?”两个仆人傻眼了,面面相觑。
“我知道是些什么人了,”杨季主两眼放绿光,恨得咬牙:“越是这样,他越是心虚!”
“那,现在没有盘缠了,怎么办?”两仆人不得不良言相劝:“老爷,要不,先回轵县,此事从长计议?”
“回轵县,带足盘缠,继续赶路,长安非去不可!”
同一时刻,邻县的武安县郊外的梅花山庄,钟离杰坐在书房里,一张须发灰白的老脸,就像泄了气的鱼鳔,他愁眉不展,冥思苦想。
管家老安儿送来了一封密信,打开看了以后,钟离杰一直紧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自语自言:“妙啊!真是妙计!”
钟离明兴致勃勃走进来:“父亲,是何妙计?”
钟离杰边收起羊皮信笈,边说:“明儿,幽燕金翅翻云步练得如何?”
“练到第九重了!”钟离明信心满满的。
“加紧苦练!”钟离杰不由分说。
“诺,父亲。”钟离明坐在旁边,问道:“郭大侠到了哪里?”
“已到关中茂陵。”钟离杰奇怪,这宝贝儿子好像魂都被郭解勾走了。
“哦?天子脚下,是不是戒备森严,身不由已?”
“身不由已?”钟离杰眼神一亮,他成心刺激一下儿子:“这个郭解,因祸得福,在关中那边混得风生水起,名声大振!”
“是么?郭大侠现在如何?”
“现在,他已是大名鼎鼎的关东大侠了!”钟离杰不忘提醒:“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大舅哥现在如何?”
河内郡惊天血案:县掾杨桂横尸轵县街头,血溅五步……凶手逃匿无踪,案情侦缉进度缓慢,举证困难,杨桂之父杨季主,白发人送黑发人,发誓追察凶手,众人苦劝哭劝,还是等办完丧事以后,再去长安告御状。
灵堂香烛燃烧,烟雾缭绕,点燃了沉闷得令人窒息的气息,盘旋在灵堂梁间,惨白的孝幡无力地垂下,中央那口厚重的黑漆棺木,像一块巨大的冰冷墓碑,压在所有人心上……
尤其是,重重地压在杨季主的心口!。
儿子杨桂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凄惨。
杨季主枯坐在角落的蒲团上,眼神空洞,望着那口棺材,仿佛魂魄已被抽空了,他一生勤勉谨慎,所求不过是家族延续,儿孙绕膝。
杨桂纵有千般不是……贪婪、狡猾、行事暴戾……然而,那也是唯一的儿子,是杨家延续香火的独苗!
如今,这根苗断了,彻彻底底地断了。
绝户断代四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老人的心!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尚未麻木,这更深沉,更令人绝望的“绝后”之耻,已如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老人的脖颈,让他喘不过气。
这时,灵堂外传来压抑的啜泣和脚步声……女儿杨莲儿,那个曾经名动一时的美女铸剑师,如今梅花山庄的少夫人,回来了,她是回来奔丧的!
杨季主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女儿一身素缟,形容憔悴,曾经灵动的眼眸如今盛满了哀伤与愤怒。
杨莲儿没有像寻常妇人那样含泪低泣,她扑倒在兄长的棺木前,积蓄已久的悲痛和委屈,对夫家的怨怼,对兄长横死的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哥啊……你好命苦哇!”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仿佛用尽了女儿全身力气,穿透了沉闷的空气,震得灵前的烛火剧烈摇曳起来。
哭声里,饱含着失去至亲的锥心之痛,也不可避免的更夹杂着对丈夫冷漠无情的控诉,在少庄主钟离明面前受的委屈也紧跟着爆发出来:“哥……你就这么不明不白走了啊!谁给你申冤?谁给你报仇……你的大舅哥,他,打断了筋也连着骨头啊,可是,连查都懒得查,拖,一拖再拖,人走茶凉,真是铁打的心肠啊……我算是看穿了,哥……你死得冤啊!”
杨莲儿的哭喊,字字句句如淬火的钢针,狠狠扎进杨季主心窝。
女儿哭得呼天抢地,声嘶力竭,哭诉女婿钟离明的凉薄,一股更猛烈的悲愤和绝望,瞬间冲垮了杨季主最后的麻木……
钟离明,当初,双方父母看好的乘龙快婿!
为了女儿有个好归宿,杨季主和钟离杰包办这门婚事,结果呢?
女儿在夫家并不幸福,杨家独苗,这个不争气的大舅哥居然被女婿厌弃,如今儿子惨死,女婿竟连一丝亲戚的情份都不顾,连追查凶手都如此敷衍推诿,这何止是冷漠?这简直是彻头彻尾的蔑视!
这是对杨家,对杨季主这个行将就木的老父,最大的羞辱!
女儿凄厉的哭声,在灵堂内回荡,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杨季主伤痕累累的心,他枯瘦的手指紧紧地抠进冰冷的蒲团边缘,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干涩的眼眶,沿着布满沟壑的脸颊滚落……
这哭声,不是哀乐,是战鼓,是号角,是他濒死灵魂里最后一点火星,被彻底点燃的星火燎原!
一个念头,犹如黑暗中突然劈下的闪电,瞬间照亮了绝望的深渊,也带来了毁灭性的炽热:去京城长安!告御状!
儿子没了,杨家绝后了,女儿在夫家做不得主,甚至自身难保!
指望那个冷漠的女婿?无异于痴人说梦!
在这世上,还有谁能为惨死的儿子,为蒙羞的杨家讨一个说法?还有谁能给他这个棺材瓤子一点慰藉,一点挽回那被踩在泥坑的家族尊严?
唯有自己,唯有这把老骨头!
有一股近乎疯狂的力量,在老态龙钟的胸口翻涌,杨季主猛地挺直背脊,眼中不再是空洞的绝望,而是燃烧着孤注一掷的悲壮火焰。
杨季主心底在无声咆哮,带着血泪的重量:“去长安,拼了这把老骨头,爬也要爬到金銮殿前!儿子再不好,也是我杨家的骨血,不能这么白死了!我杨家断了香火,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阻拦?越是阻拦,越是证明人家心虚,他们就想看杨家的笑话,看他杨季主像条断了脊梁的老狗,认命吧!
绝不能认命,儿子死了,绝户了,连个屁都不敢放?窝囊废一个?
女儿的哭声是哀悼,更是鞭挞。
抽走了杨季主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犹豫,这决心,源于丧子的切肤之痛,源于绝后的锥心之耻,源于女儿受屈的父女连心!
此去京师,千里迢迢,风霜雨雪,前路凶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这不仅仅是为儿子申冤,更是为他杨季主活这一世,最后争一口气!
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