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风静立原地,黑袍在灼热的气浪中猎猎作响。
他冷眼看着这座精心编织的炼狱——两侧的吊脚楼在幽蓝鬼火中扭曲坍塌,梁柱断裂的巨响不绝于耳。蜿蜒小径的尽头,那株千年古树已被火焰吞没,虬枝如痛苦的手臂般蜷曲,满树黄花在烈焰中化作纷飞的火蝶。
系在枝头的褪色彩带寸寸成灰,铜铃如泪珠般簌簌坠落。每一处场景都熟悉如往昔,却带着令人心悸的绝望。
他缓缓蹲身,指尖触及地面——焦土的滚烫,血腥的粘稠,每一分触感都真实得残忍。族人的尸身零落四处,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定格在惊恐的瞬间。当古树发出最后一声崩裂的哀鸣时,他黑袍下的指节已然捏得发白。
这不是幻境。这是用记忆淬炼的地狱。
溪风静立原地,黑袍在血色月光下如墨色深渊。他冷眼凝视着天穹之上万千个月华祭司的虚影,那些身影在血月映照下如同悬于九天的神魔。
“这便是你心中所惧么?”万千个声音同时响起,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忽然,一道素白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溪风身侧,月华祭司的丹唇轻贴他的耳畔,呵气如冰:“又或许,这番景象,正在娆疆的某处正在上演呢?”
溪风猛然旋身,一掌击出。那道虚影应声碎裂,化作万千冰晶四散。但更多的虚影立即环绕上来,无数个月华祭司在他周遭徘徊踱步,素白祭袍在血月下交织成令人眩晕的迷阵。
“破不开的……”千百个声音同时低语,“这幻境,是你的心魇。”
溪风黑袍翻涌,足尖所踏之处,曼殊沙华应声断裂。血红的花瓣四散飞溅,汁液在地面蜿蜒如血溪。
“月蛊么?”他冷嗤一声,“比起传说中的幻蛊,终究差了些火候。”
一道素白虚影如烟般飘至溪风身侧,纤指轻搭在其肩头:“本使所用月蛊自是比不得幻蛊……”声音带着冰凉的笑意,“但不知大人深陷心魇,又该如何破局?”
黑影骤闪,虚影应声碎裂。溪风身形如电,所过之处虚影接连崩散,曼殊沙华成片倒伏。花汁浸染的黑袍下摆,已化作暗红的纹路。
天穹血月愈发明亮,无数曼殊沙华破土而出,幽蓝鬼火腾起数丈之高。万千个月华祭司的虚影在火海中摇曳重生,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大人只有这般本事么?若是如此,今日大人怕是要在我拜月教安榻过夜了!”
溪风黑袍在热浪中翻卷,袖口微微扬起时,隐约可见腕间暗色纹身如活物般蠕动。他唇间吐出古老音节,无数黑点自虚空浮现——那是成千上万毒蜂状的蛊虫,振翅声织成令人不适的嗡鸣。
“去。”
蛊虫如黑云压境,精准扑向漫天虚影。月华祭司的幻象在虫群冲击下接连溃散,如同被戳破的泡影。当最后一道虚影消散时,虫群也随之化作黑雾消散。
溪风静立原地,黑袍下的身躯微微紧绷。然而四周景象丝毫未变——血月依旧高悬,曼殊沙华仍在疯长,幽蓝鬼火反而燃烧得愈发汹涌。
破碎的虚影处传来一声轻笑:“大人妄以蛊破幻?倒是可行……”月华祭司的声音自火焰中传来,“可惜这心魇之境,噬的不是影,是心。”
一朵曼殊沙华突然绽放在溪风肩头,花瓣如唇轻启:“大人可知,为何幻境不破?”
随着月华祭司的声音在幻境中回荡,那些被蛊虫击散的虚影竟再度凝聚。无数个素白身影重新出现在血月之下,如同不死的幽魂般散布在幻境各处。
她们迈着相同的步伐,在燃烧的吊脚楼间缓缓踱步。低语声从四面八方涌来,重叠交织成令人窒息的声浪:
“破不开的……”
“这幻境……”
“是你的心魇……”
曼殊沙华以疯狂的速度蔓延,血红的花海吞噬着每一寸土地。那株古树在幽蓝鬼火中发出震耳欲裂的轰鸣,火焰裹挟着诡异的花香形成炽热气浪,吹得溪风的黑袍剧烈翻飞。
溪风立于狂舞的花火中,黑袍如垂死的蝶翼般震颤。他静立如渊,任由万千虚影在周身游走低语。黑袍在炽热气浪中翻卷,却丝毫未乱他半分心神。他眸光如电扫过这片炼狱——左侧吊脚楼在幽蓝火焰中扭曲崩塌,梁柱断裂的脆响清晰可辨;右侧曼殊沙华正疯狂吞噬着焦土,藤蔓如巨蟒缠绕残垣;天际血月倾泻着不祥的红光,将一切染上猩红的色彩。
“皆是虚妄……”他低声自语,指节在袖中轻叩。月蛊所筑幻境必有一处为基,如同蛛网的中心支点。但眼前每处景象都真实得可怕:火焰的热度、曼殊沙华花香的气息、血月的光晕……究竟哪一处方是幻境所倚?
月华祭司素手结印,指尖霜华流转,万千虚影同时升腾至空中。天穹之上,那轮血月竟分化出数个分身,血红色的月光与幽蓝鬼火交织相融,将天地染成诡谲的紫红色,宛如炼狱降临。
“看来大人是无法破除本使精心打造的幻境了,”她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既是如此,大人便永眠于此吧!”
就在杀招将发未发之际,溪风黑袍猛然一震。透过烈焰咆哮、梁柱崩塌的轰鸣,他敏锐地捕捉到一缕极细微的铜铃摇曳声——那声音轻若游丝,却带着独特的震颤频率,是身处幻境以来从未出现过的清音。
他眸光骤凝,黑袍下的耳廓微微颤动。这铃声……分明是灵溪寨古树上那些铜铃的声响。可幻境中的铜铃应当早已尽数焚毁……
然而月华祭司指尖霜华已凝成实质,万千虚影宛若鬼魅般扑向溪风。血月光华中,黑袍身影宛如浸在血池之中,嘴角却扬起冷冽弧度——是了,那古树上的铜铃!
溪风身形骤动,黑袍化作数道残影直扑幻境古树。正在施展《千江映月》的月华祭司真身化于树形,见状心神俱震。若此刻抽身,幻境立破;若强撑不退,须得赌万千虚影快过那致命一掌!
万千皓白手掌已触及溪风黑袍后心,凛冽寒气撕裂衣料。就在这瞬息之间,溪风掌势如雷霆般轰击古树主干。
“噗!”
月华祭司真身从树影中跌出,唇边溢出一缕朱红。万千虚影应声溃散,如镜花水月般消逝。周遭幻境开始崩塌,血月褪色,鬼火湮灭,曼殊沙华化作飞灰……
当最后一丝血月光晕消散,幻境如褪色的水墨般悄然褪去。明媚阳光穿透消散的迷雾,重新洒落在溪风黑袍之上。雕栏玉砌的月华宫再现眼前,檐角铜铃轻响,空气中浮动着真实的花香。雕栏玉砌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水声淙淙如琴弦轻拨。
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带来真实的花瓣雨,轻轻落在溪风的肩头。那些狰狞的火焰、血月与妖花,仿佛从未存在过。
月华祭司踉跄起身,素白祭袍已染上斑驳血痕。她抬手拭去唇角血迹,那抹笑意却愈发妖异:“本使这般雕虫小技……果然困不住大人。”声音虽弱,却仍带着几分慵懒的挑衅。
溪风黑袍微动,目光平静如古井深潭:“贵教的地主之谊……”他扫过四周恢复真实的亭台楼阁,“我已然领教,那我便不在此久留了,告辞!”转身欲走时,袍角在阳光下划出冷冽的弧度。
“大人且慢。”月华祭司忽然提高声调,目光越过溪风投向宫门方向,“方才说过今日设宴……”她倚着残破的廊柱轻笑,“宾客未全时本使陪大人小酌,如今贵客既已到齐……”
宫门处的阳光忽然被一道道身影切断,来人的脚步声清脆地敲在玉阶上,听来密密麻麻。
“大人何不再留片刻?”她染血的唇角弯成新月,“正宴……才刚刚开始。”
溪风蓦然转身,黑袍在风中荡开凛冽的弧度。只见月华宫门前百步之外,乌压压立着近百道身影——皆着中原服饰,刀剑映着日光泛起寒芒。他心下一沉:莫非拜月教竟与中原结盟?
这个念头甫一浮现便被否决——中原武林与拜月教百年世仇,血债累累,绝无结盟可能。那这些中原人为何会出现在拜月教?
“看来今日大人想先行离宴……”月华祭司的声音自远处飘来,“怕是不能了。”她轻笑一声,素手轻抬,“大人久居娆疆,想必还未领教过中原武功?不妨在此切磋一二。”
话音未落,她的身形彻底消散在原地,唯余几片飘落的花瓣。
突然,一道赤色焰火尖啸着冲天而起,在蔚蓝天幕轰然炸开。绚丽的火光中,那些中原武人已然踏入宫门,渐渐逼近,刀剑接连出鞘,其声如龙吟乍响……
泉州,听雪楼。
听雪楼内,刀光剑影交错。雪夕瑶玉簪斜坠,青丝染血,手中听雪正洞穿一名拜月教徒的咽喉。闻人拓玄铁剑出罡风,将三名敌人逼退至廊柱旁。
突然,灵鹫山方向传来震天巨响,正欲扑杀的拜月教徒们骤然止步,所有人同时仰头望向声源方向。
雪夕瑶刀尖垂落,血珠顺着刀脊滑下:“这是……”
闻人拓重剑顿地,眉头紧锁。却见那些教徒迅速后撤,动作整齐划一。他们无视地上同伴的尸首,甚至不顾未止血的伤口,沉默着向门外撤去,宛若退潮一般。
午后阳光透过破碎的窗格,将满地血泊染成诡异的橘红色。远处灵鹫山顶,隐约可见未散尽的烟花余迹。
雪夕瑶纤指紧握听雪刀,刃上鲜血在青石地面溅开点点红梅:“这是何意?这群拜月教徒攻我听雪楼数日未止,今日攻势更胜前几日,如今攻势正酣时竟突然撤退……”她眸光扫过满地狼藉,“拜月教又在谋划什么?”
闻人拓重剑归鞘,玄铁与皮革摩擦发出沉闷声响:“灵鹫山方向既有异动,想必是七阁与拜月教主力已陷入鏖战。”他望向远处山巅未散的烟尘,“听雪楼既已解围,我当速去驰援。”
“我与你同去!”雪夕瑶踏前一步,凛然开口道。
闻人拓抬手阻拦:“不可。”他目光扫过残破的楼阁,声音陡然严肃,“方才皆是你我推测,若这是拜月教调虎离山之计,你我皆去,听雪楼空虚,先前那些拜月教徒若卷土重来,又当如何!”
雪夕瑶默然颔首,目送闻人拓的身影消失在柳径尽头。她缓缓环视四周——青石地上横七竖八倒伏着尸首,听雪楼弟子的月白服饰与拜月教徒的玄黑袍襟交织在一起,鲜血汇成细流,沿着砖缝蜿蜒流淌,在日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她不忍再看,手腕轻振,听雪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刃上血珠尽数甩落,在粉墙上溅开一串刺目的血点。长刀飒然归鞘,发出清脆的铮鸣。
唯有湖畔那一株株垂柳依旧悠然摇曳,嫩绿枝条轻拂水面,漾开圈圈涟漪。仿佛方才的生死搏杀、金戈铁马,皆与这方宁静天地毫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