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黄花依旧纷扬如蝶,在微风中翩跹起舞,却再无往日的静谧祥和。灵溪寨中,青石板上横七竖八地倒伏着尸体,鲜血无声地沿着石缝蜿蜒流淌,如同狰狞的蛛网,将大地染成暗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花香交织的诡异气息。
独孤玉手执一柄古杖,静立于参天古树之下。杖身乌黑,顶端蟒首狰狞着的蛇牙在斑驳的光影中泛着幽光。她身形屹立,衣袂在风中轻扬,眸光沉静地凝视着前方,仿佛与身后的古树融为一体。
在她对面,鼠面与风逍并肩而立,身后仅剩二十余名拜月教徒。众人衣衫染血,兵刃低垂,喘息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风逍的弯刀已崩出数道缺口,鼠面黑袍上的银纹也被血色浸染,唯有那双从面具后透出的目光,依旧如淬毒的匕首般冰冷。
一片黄花旋转着落在血泊中,瞬间被染成凄艳的绯色。
风逍踏过一具伏尸,玄色靴底浸透浓稠的血浆。他抬眸环视满目疮痍的村寨,唇角却勾起志在必得的弧度:“看来你早已料到溪族会有灭族之灾,事先将族人藏匿……”指尖轻弹刀锋,震落一串血珠,“独留你一人在此阻拦。”
独孤玉手中古杖轻顿,杖端蛇牙骤然泛起幽光。她身后纷飞的黄花忽的凝滞空中,声音如冰刃刮过石壁:“灭族?”二字掷地有声,“纵是萧涯在此,也不敢这般妄言。”
古树枝桠无风自动,投下的阴影如巨掌般笼罩风逍。她向前踏出一步,足下血泊竟凝结成霜:“而你……”眸中寒芒乍现,“今日将葬身于此,连棺椁葬身都是奢望。”
风逍足尖轻点,身形如鬼魅般向后飘退三丈,玄色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唇角勾起一抹冷峭弧度,声音轻若耳语却清晰可闻:“鼠面大人,这人便交给你了。”
鼠面黑袍无风自动,他倏然前踏,身影转瞬即逝,带起的劲风卷起满地残花。与此同时,风逍身形疾转,化作一道黑影欲从侧翼掠过。
独孤玉古杖横扫,杖后骤然迸射三千银丝,如活物般缠向鼠面周身。银丝过处,空气嘶嘶作响,竟将飘落的黄花尽数割裂。鼠面瞳孔骤缩,硬生生扭转身形,黑袍被银丝撕开数道裂口,露出内里暗甲。
趁此间隙,独孤玉已拦在风逍面前。古杖与肉掌相击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风逍额间突然紫光大盛,一道诡谲法纹自皮肤下浮现,双眸顷刻间赤红如血。周围丈许内的血泊竟沸腾般泛起气泡,蒸腾起腥甜的血雾。
风逍额间紫纹如活物般蠕动,双眸赤光迸射。那一掌推出时,空气竟扭曲出波纹,掌风所过之处,青石板寸寸龟裂,带起的罡风将满地黄花撕成齑粉。
独孤玉古杖横挡,杖身缠绕着的银色发丝骤亮。两股力量相撞的刹那,她虎口迸裂,古杖在石地上划出三丈火星。稳住身形时,一缕鲜血自唇角溢出,缓缓滴落。
“《蜃魇术》?”她抬袖拭血,目光如冰刃刮过风逍额间诡纹,“萧涯竟收了你这般弟子……”古杖重重顿地,震开周身烟尘,“与魇作契,可知代价?”
风逍周身紫气翻涌,内心深处却翻涌出无数鬼魅般的嘶叫。他低笑一声,声音里混着无数重叠的嘶吼:“我付出的……”眼底血光忽明忽暗,“远比你以为的要多的多!”
独孤玉缓缓直起身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紧紧握住那柄古杖。她眼角掠过一丝决然:“看来今日,已是不死不休的定局了!”
言尽,她唇间开始低吟起古老晦涩的咒文,每个音节都带着金石相击般的震颤。咒文落定的刹那,她双臂猛然发力,将古杖重重刺入古树根基!杖端没入土地的瞬间,整棵古树剧烈震动,枝干上所有铜铃疯狂摇撼,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那声浪如有实质,荡开层层气浪,震得满树黄花暴雨般倾泻而下,在空中形成一道绚烂而肃杀的花幕。
铜铃表面的铭文逐一亮起幽蓝光芒,与古杖顶端的蛇牙交相辉映。铃舌撞击间迸溅出细碎的电光,在地面游走如银蛇。狂风卷着黄花与尘土盘旋而起,将独孤玉的黑袍吹得猎猎作响。
风逍与鼠面同时后撤半步,周身罡气暴涨。就在此时,古树后的灵溪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波涛声——那声响初时如远雷滚动,转眼已似万马奔腾。溪水逆流倒卷而起,一道直径十余丈的水柱冲天而上,在云端炸开漫天水雾。
朦胧水汽中,忽见两轮血月般的巨瞳缓缓睁开,每只瞳孔都大如车轮,竖立的瞳仁里燃烧着远古的威严。待水雾渐散,只见一条覆满青黑色鳞甲的巨兽盘桓云霄,仅是昂起的首级便远远高过古树冠顶,吐信时分叉的舌尖搅动风云。
它额间生有玉色独角,脊背上嶙峋的骨刺如枪戟林立,腹部鳞片映着天光泛起玄奥纹路。究竟是即将化蛟的巨蟒,还是已然蜕变的虬龙?在场众人竟无一人能辨,唯能感受到那铺天盖地的威压,令方圆百里的飞鸟尽数惊惶逃散。
残存的二十余名拜月教徒中,已有数人瘫软在地,战栗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土。有人手中的兵刃哐当落地,有人喉间发出不成调的呜咽。风逍虽仍挺立,但指节已捏得青白,额间紫纹明灭不定——纵使他贵为大祭司,也未曾见过如此遮天蔽日的存在。
唯有鼠面黑袍沉静如初,面具后的目光穿过漫天水雾,紧紧锁住云端巨兽,那凝重之色仿佛早已预料到此劫。
“这是?”风逍的声音第一次染上迟疑,祭袍在巨兽吞吐的气流中剧烈翻卷。
鼠面沙哑的字句自面具后挤出,每个音节都带着千钧重量:“大灵。”
风逍面色凝重如铁,额间紫纹急促闪烁。他曾在教中秘典泛黄的纸页间,见过关于灵溪一族蟒腾的记载——那些被视作传说的文字,此刻正化作遮天蔽日的实体。典籍中“其躯如山,其目如月”的描摹,竟不及眼前巨兽万分之一的威压。
鼠面黑袍无风自动,面具眼孔中透出的目光如淬毒的钢针,与云端那对金色竖瞳死死相锁。巨蟒缓缓俯首,鳞片摩擦声如金石相击,喷吐的鼻息卷起满地残花。它的注视带着某种亘古的韵律,既似老友重逢的审视,又像宿敌重逢的杀机。
一滴冷汗顺着风逍下颌滑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微不可闻的轻响。他看见巨蟒的瞳孔微微收缩,那聚焦的视线竟穿透鼠面的黑袍,仿佛在辨认面具后沉寂多年的灵魂。
风逍仰望着云端巨兽,额间紫纹如活物般蠕动:“千侯大人可曾交代应对此兽之法?”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鼠面黑袍翻涌,枯瘦的手指缓缓抬起:“这畜生……”他指向那双金色竖瞳,“交给我。”面具转向独孤玉的方向,“至于风大祭司能否得偿所愿……”话音未落,身形已如鬼魅般掠向巨蟒,“且看你的本事了。”
“那便有劳千面大人。”风逍额间紫纹骤然炽盛,如同燃烧的毒焰。他周身罡气暴涨,玄色祭袍无风自鼓,整个人化作一道黑影直取独孤玉。
几乎同时,鼠面黑袍在空中展开,袖中射出九道银线缠向巨蟒玉角。古树下黄花狂舞,两道身影分别迎向灵溪最强大的两个存在。
独孤玉唇齿开合,古老的咒语铮鸣而出。灵溪之上的巨兽应声而动,青黑鳞甲在日光下折射出金属冷光。它庞大的身躯碾过溪面时,整条灵溪竟为之倒流!
蛇尾猛然拍击水面,激起千重巨浪。水幕冲天而起,在天穹之巅绽开无数晶莹的水珠。日光穿透这漫天雨幕,折射出七彩虹霓,将整片战场笼罩在迷离的光晕之中。每一滴落下的水珠都映照着巨兽金色的竖瞳,恍若万千天眼俯视人间。
鼠面的黑袍在暴雨中猎猎作响,九道银线仍死死缠在巨蟒玉角之上。他仰头望着这天地异象,面具下终于传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独孤玉弃杖不用,素手翻飞间掌指交替,招式如行云流水。她那三千银丝竟似活物般游走腾挪,根根如淬毒银针,挟着破空之声直取风逍周身大穴。
风逍黑袍猎猎翻卷,身形在银丝织就的死亡罗网中疾闪。一道银丝擦过他脸颊,顿时划出血痕。独孤玉指化兰花,掌凝风雷,银丝随其招式忽而绷直如枪,忽而缠绕如蟒,与她的指掌招式完美契合,宛若一体。
漫天银丝在日光下折射出刺目寒光,逼得风逍节节败退。他额间紫纹狂闪,周身腾起黑紫雾气,却仍被银丝划破袍袖。独孤玉步步紧逼,衣袂在风中如蝶般翻飞,每一招都带着冰冷的杀意。
风逍被刚猛掌劲震得连退七步,靴底在青石板上擦出两道深痕。他拭去唇边血渍,眼中紫芒闪烁:“这武功……不似我娆疆路数。”
独孤玉赤足踏过满地落花,银丝在身后如孔雀开屏般舒展:“《青丝内经》——”她唇角微扬,“中原的老物件了。怎么,想学?”足尖轻点,一片黄花翩然飞起。
“原来你是中原人……”风逍额间紫纹骤亮,“却不知为何在此守护一个异域蛮族?”身形忽如鬼魅般掠出,黑袍卷起凌厉罡风。
银丝与紫气碰撞出点点星火。交错间,独孤玉的声音清晰穿透战局:“你要守护的,”她旋身避过一道掌印,发丝如瀑般缠向对方咽喉,“不也是个中原女子?”
风逍瞳孔骤缩,急速后撤时黑袍仍被削落一角。漫天飞扬的碎布中,两人目光再次相撞,杀意更盛先前。
风逍沉默不语,黑袍如墨云翻涌,与素白身影在古树下急速交错。两人身形忽分忽合,每一次碰撞都震得黄花纷落如雨。银丝与紫气缠斗间,在地面划出无数深浅不一的沟壑。
三十回合倏忽而过,风逍额间紫纹已黯淡无光。独孤玉忽的变招,掌缘泛起月华般清辉,穿透重重防御正中其胸腹。
“噗!”
风逍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出,他踉跄跪地,黑袍前襟已被鲜血浸透。勉强以手撑地想要起身,指缝间却不断滴落猩红,在满地黄花上晕开刺目的印记。
“看来你亦知晓《蜃魇术》的利害,不敢全部动用那本不属于你的力量。”独孤玉一语道破,立在风逍十步远的地方,冷冷注视着面前这个修习禁术的拜月教大祭司。
风逍一阵大笑,在干咳中挣扎起身,拭去嘴角血迹,开口低吟一段古老晦涩的禁语:“九幽苦泉生恶魇,血月灵蜃照鬼莲。奉我七魂,献我六魄,血肉为契,人魇和合,不复相离……”
随着这宛如仪式般的禁语诵读的完毕,风逍的躯体剧烈地痉挛起来,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恶鬼在他体内撕扯。他仰天长啸,那声音已非人声,更像是深渊中万千怨魂的哀嚎。束发的玉冠应声碎裂,乌黑的长发瞬间失去光泽,化作枯槁的灰白,如垂死者的须发般散落肩头。
他的十指关节发出令人不适的脆响,指甲以可怕的速度暴长,弯曲成幽紫色的利爪。这些利爪疯狂地撕扯着胸前的衣袍,布料如败絮般纷飞,露出肌肉虬结的胸膛。更骇人的是,自心口处浮现出暗红色的诡异图纹——那并非刺青,而是无数暴涨的血管凸起于皮肤表面,如同活物般蜿蜒扭动,一路延伸至脖颈,最终在颈侧形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血色鬼莲图案。
风逍周身翻涌着浓稠的紫黑色雾气,那雾气如有生命般蠕动,所过之处连光线都被吞噬。他猛地将头砸向地面,额骨与青石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哈哈哈……”癫狂的笑声撕裂空气,他嘴角生生撕裂至耳根,露出森白牙齿和猩红牙床,鲜血顺着下颌滴落,却在触及黑雾的瞬间蒸发成血气。
风逍额间紫纹已浓稠如实质,如同蛊虫在皮下游走。周围丈许内的黄花一触及黑雾,即刻枯萎碳化,化作飞灰湮灭。
独孤玉静立原地,身形在翻涌的黑雾中纹丝不动。她凝视着那个在紫黑雾气中扭曲的身影,眼底凝着千年寒冰般的冷冽。
《蜃魇术》——娆疆四大禁术之首:修习者终将血肉化壤,魂魄为饲,孕育出噬主的“魇”。她见过典籍记载中那些修习者的结局:或癫狂自戕,或化身魔物,最终都沦为典籍里墨迹干涸的警示。
她看着那人撕裂的嘴角,暴突的血管,一丝悲悯悄然掠过心头。她相信风逍在修习这禁术之前亦知晓其中后果,但她不知,究竟为了什么,他会不惜这般代价修习《蜃魇术》,难道,仅仅为了那个来自中原京都的女子?
古树上悬挂着的铜铃突然摇动,仿佛在回应这个无人能答的问题。满地飞灰盘旋而起,在她周身形成一道苍白的帷幕。
风逍的癫狂大笑戛然而止,周身翻涌的黑雾骤然凝滞。他缓缓直起身形,灰白的长发如垂死的蛛网般覆面。发丝缝隙间,左眼赤红如血,右眼却仍保有一丝清明。
他忽然仰首向天,右眼角沁出一滴晶莹。那泪珠沿着狰狞的面庞滑落,在日光下折射出转瞬即逝的微光,宛如黎明前的最后一滴晨露。
风逍干裂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挣扎般吐出只有他才听得到的三个字:
“小……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