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橘色的霞光温柔地笼罩着灵溪古寨,将断壁残垣染上几分悲壮的暖意。鼠面单膝跪地,破碎的黑袍如残蝶般挂在身上,露出底下暗沉的内甲——那甲胄已是裂痕遍布,若非如此,恐怕早被巨力撕扯得粉碎。
他剧烈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百年光阴非但未能消磨这巨物的凶性,反让它更添威势。当年尚能周旋,如今竟连全身而退都成奢望。
缓缓抬头,那双瘆人的金色竖瞳正悬于天穹,蛇信吞吐间带起腥风,每一片鳞甲都在夕阳下泛着冷铁般的光泽。杀气如实质般压下,令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鼠面指节深深抠进泥土,腰间铜铃竟浅浅亮起微光。
鼠面心知肚明,若不付出惨痛代价,想要战胜眼前这“大灵”无异于痴人说梦。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右手猛地探向腰间,扯下那枚锈迹斑斑的青铜铃铛。指节发力,铃铛应声而碎,残片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恍若未觉。
随即,他双手颤抖着扣住那张终日覆面的青铜面具,指结却因用力而泛白。伴随着一声似解脱又似痛苦的嘶吼,面具被猛然揭开:露出的,根本不是人脸。
除了一双深陷的眼眸,整张面孔密密麻麻覆满了极细极小的蛊虫,它们彼此蠕动、纠缠,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虫隙间隐约可见惨白的骨骼,这幅景象既让人心骇又感到胃腹翻涌。
这禁忌之术,还是百年前他与将军亡命娆疆时,从那人手中所得。原本只为在绝境中挣得一线生机,此后,百年来再未动用,如今,却已是生死关头。
那张面具仿佛不仅是遮掩,更是一道封印,禁锢着某种可怕的存在。当面具离体的刹那,鼠面周身剧烈震颤,无数蛊虫如同决堤黑潮,自他七窍、毛孔中疯狂涌出。虫群遮天蔽日,嗡鸣之声撕裂空气,顷刻间便吞噬了整片苍穹。
随着蛊虫离体,鼠面原本的躯体如同被戳破的皮囊,迅速干瘪下去。重甲之下的身躯由充盈变为极度空虚,踉跄一步便轰然瘫倒在地。那张被虫群覆盖的脸庞,此刻蛊虫尽去,赫然暴露出一具近乎干枯的骷髅,只有眼窝深处,还跳跃着两点微弱却执拗的光芒,仿佛风中残烛,不肯熄灭。
鼠面以自身精血催动的蛊虫已与那“大灵”在天穹之上陷入疯狂的缠斗。无数漆黑细密的蛊虫如癫如狂,前赴后继地试图钻入巨蛇鳞片的缝隙,但那青黑蛇鳞坚硬逾铁甲,蛊虫一时难以深入,只得层层叠叠地盘踞覆盖,如同活着的黑色潮水,慢慢地将整条庞大蛇躯彻底包裹。
不过片刻,那威仪赫赫的“大灵”竟被裹成一条蠕动挣扎的黑蛟,诡异莫名。虫群嘶鸣嗡响,其声令人心骇无比。
“大灵”何曾受过如此侵扰?它不堪其苦,硕大无比的身躯在云层间疯狂腾跃、横冲直撞,搅得风云变色。最终它发出一声沉闷痛苦的怒啸,猛地从云端俯冲而下,一头扎进下方蜿蜒的灵溪!
轰!
霎时间,地动山摇。一道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巍巍然如天河倒泻,悬于半空。漫天水花裹挟着夕阳的金晖与天边未散的血色霞光,从苍穹奔泻而下,形成一幕凄艳而残酷的奇景。在这斑斓垂落的“瀑布”之中,夹杂着无数被巨力震碎、淹毙的蛊虫尸骸,如黑雨般簌簌跌落。
“嘶!”
紧接着,一声源自远古洪荒般的暴怒嘶啸从灵溪深处震荡而出,响彻四野,天地为之战栗。伴随这撼动神魂的咆哮,那道庞大的蛇影自染红的溪底腾冲而起,破开水浪,直上九霄!
此刻的“大灵”,通体鳞片竟已化为骇人的血红色,仿佛刚自血池炼狱中挣脱而出。其下原本澄澈见底的灵溪,亦被浸染得一片通红,潺潺流水化作滔滔血河,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腥气与威压。
“嘶!”
一声又一声凄厉痛苦的嘶鸣撕裂长空,震撼云霄。那已化作血红色的“大灵”在云层与溪水间疯狂翻腾,庞大的身躯每一次扭动都掀起狂风巨浪,却丝毫无法摆脱那覆盖全身的漆黑蛊虫。
它们小如米粒,却贪婪至极,数以万计地吸附在蛇躯之上,疯狂吮吸着巨兽炽热的鲜血。蛇鳞缝隙间已被虫群彻底占据,远远望去,仿佛一件不断蠕动的虫衣,诡异而恐怖。
“大灵”时而猛地扎入灵溪,试图借水流冲散虫群。霎时间,无数蛊虫被巨大冲击力震飞,尸骸如黑雨般铺满溪面,随血水沉浮。然而下一刻,又有更多蛊虫自虚空涌来,再度覆满蛇身,宛如跗骨之蛆,不死不休。
渐渐地,嘶鸣声从中气十足的暴怒转为力竭的哀鸣。最终,在一阵漫长而痛苦的挣扎后,“大灵”再也无力支撑,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长嘶,从云端颓然坠落!
轰隆!
庞大的蛇躯重重砸入灵溪,霎时间一道滔天血柱冲天而起,直达天际,随后化作一场凄艳的血雨,混合着蛊虫残骸和蛇血,淅淅沥沥地洒落天地。
随着“大灵”的生命气息彻底消散,灵溪两畔的土地突然发生了诡异的变化——无数曼珠沙华破土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它们有花无叶,花瓣细长卷曲,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血红,每一丝花蕊都仿佛浸透了浓稠的鲜血,在风中摇曳生姿。
微风吹过,成千上万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覆盖了整条灵溪。在夕阳残霞的映照下,溪水宛如一条流动的血河,水面上漂浮的曼珠沙华花瓣更添几分幽冥之气。恍惚间,这里不再是人间的灵溪,而是从九幽深处流淌而出的忘川之水,凄美、寂静,带着死亡永恒的宁静。
鼠面拖着干瘪的身躯,颤巍巍地行至灵溪畔。他每迈一步,骨骼都似要散架般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停驻岸边,那双深陷的眼眸凝视着血红色的溪水,骷髅般的唇齿无声开合,仿佛在诵念某种古老的咒言。
霎时间,灵溪深处传来一阵诡异的蠕动之声,水面翻涌,无数蛊虫簇拥着“大灵”那庞大的蛇头,缓缓将其拖向岸边。虫群如归巢般脱离蛇首,嗡鸣着涌回鼠面体内。随着蛊虫的回归,他干枯的内甲重新变得充盈,脸上再度覆满密麻蠕动的虫群,眼窝中那微弱的光芒也逐渐炽盛,焕发出诡秘的生机。
鼠面慌忙拾起地上的青铜面具,迅速覆于脸上。就在面具合拢的刹那,那令人悚然的虫群蠕动声戛然而止,一切重归寂静。他稍稍定神,目光扫过四周,从一名死去的拜月教徒身旁拾起一柄弯刀。
随即,他飞身跃上巨大的蛇首,身形稳如磐石。利刃寒光一闪,果断破开蛇颅。他伸手探入,小心翼翼地从其中取出一团盘绕蜷曲、宛若丹丸的蛊虫——它仍在微微搏动,散发着幽暗的光泽。
鼠面将其郑重放入腰间一枚白玉瓶中,塞紧瓶塞。而后他抽身跃下蛇首,头也不回地步入渐起的暮色,身影迅速消失在灵溪古寨幽深曲折的小径深处,只留下血溪、蛇骸与漫天飘零的曼珠沙华。
另一边,独孤玉正与风逍身影交错、激战正酣,忽闻灵溪方向传来一声震天巨响。她身形微微一滞,心头无端一跳,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寒意般蔓延开来。
未及细思,又一阵凄厉痛苦的嘶鸣撕裂长空,穿透云霄,直抵她耳际。紧接着,漫天血雨簌簌而下,染红了她的视野,也染红了她苍白的脸颊。那温热而腥甜的气息扑面而来,独孤玉只觉得心头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之手狠狠攥紧,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二十三年前的往事,此刻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时她因一场意外离开枯棘林,偶然踏入灵溪地界,与溪风、溪灵兄妹的父亲相识,自此便在灵溪长住了数年。
正是在那段岁月里,她意外收服了百年来无人能近的“大灵”,从此被灵溪族人尊为大乌司,肩负起守护灵溪、庇护溪族的重任。于族人而言,“大灵”是护族神兽,是信仰的化身;可于她而言,“大灵”却远不止于此。
它是与她心神相契的伙伴,是寂寞岁月中的无声知己。她曾无数次坐在它巨大的蛇首之上,乘着夜风直上云端,于万丈高空触摸璀璨的星河,也一同迎接过灵溪之上第一缕朝霞,看那金红纷飞,染尽天地……
而如今,那撕心裂肺的嘶鸣与这漫天血雨,无疑宣告着一个残酷的结局。独孤玉紧握着的指节微微发白,眼中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痛楚。
如今,她仍立于此处,与“大灵”一同守护灵溪、庇佑溪族——可它却已先她而去。往昔种种浮现眼前:那庞然大物温顺俯首的模样,夜风中它鳞片泛起的微光,共观星霞时的静谧……一阵尖锐的悲伤猝然刺入心口,几乎令她难以呼吸。
但她深知此刻绝非哀恸之时。族人尚未远迁,每一瞬都关乎存亡,她必须争取更多时间。
独孤玉眸中悲意骤敛,化为凛冽寒锋。她指尖轻绕,无数银白如素练的发丝倏然掠出,宛若活物游蛇,挟着破空锐响,再度向风逍袭去。
然而修习《蜃魇术》的风逍,此刻已如金刚塑体,无痛无觉。银丝虽利,划破他的衣袍、留下道道血痕,他却恍若未觉,攻势反而愈发凌厉疯狂。一招一式皆挟死意,逼得独孤玉不得不凝神应对,将那蚀骨之痛死死压入心底。
独孤玉凝目望向眼前的风逍,只见他花白的发丝凌乱披散,浑身遍布着深浅不一的伤痕,每一道伤口都隐隐渗出不祥的黑气。一股阴冷、狂躁的气息自他周身弥漫开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体内不断侵蚀而出。
她眸光清冷,声音如寒冰裂响:“若再肆无忌惮地借助这不属于你的力量,你今日必遭反噬。”
风逍身形微顿,头颅不自然地歪斜着,喉间发出嗬嗬的异响。他艰难地抬起脸,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我,早已……没了……退路。”口涎不受控制地自他嘴角滑落,混着血丝,滴落在地。
然而在他几乎被疯狂吞噬的神识深处,仍有一个名字如同最后的烛火,微弱却执拗地闪烁——“小叶子”。正是这个名字,护住了他内心深处最后的一丝清明,使他尚未彻底沦为只知杀戮的傀儡。
独孤玉不再多言,她心知此刻唯有死战,方能拖住眼前这似人非人的存在,为族人争得一线生机。她亦在心中默默祈盼,溪风能早日归来。
无数雪白长发如天女散花般自她周身迸发,缭绕旋舞,将风逍层层困束。发丝锐利如刃,轻易刺破他早已伤痕累累的肌肤,可风逍竟毫无知觉,攻势反而愈发狂乱狠毒,每一步踏出都带起泥土飞溅,戾气冲天。
日头渐西,残阳如血,将灵溪染得一片凄艳。岸边的曼珠沙华开得越发茂密,血红的花瓣层层叠叠,几乎覆盖了整个溪岸。纤细的花蕊随风飘零,落于水面,随波逐流,宛若一条自幽冥流淌而出的血河。
黑影交错间,风逍一掌破空袭来,掌风裹挟着不祥的黑气,重重击中独孤玉的胸口。她整个人如断线纸鸢般倒飞而出,狠狠撞在后方古树的树干上。剧震之下,唇边鲜血汩汩涌出,树梢上盛开的黄花被震得纷扬落下,与漫天红霞交织在一起,景象凄美绝伦。
独孤玉倚着树干缓缓滑坐,望着眼前翩跹飘零的黄花和西天如焚的霞光,嘴角竟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低喃道:“看来今日,终是要与‘大灵’一同葬于此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