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缠缠绵绵地往下掉水珠子，没完没了，空气里拧得出霉味，粘腻地糊在皮肤上。这天气持续了多久，老三就在307那张靠门的下铺里缩了多久。
床帘拉得严丝合缝，像一道垂死的屏障，把他和外面那个世界隔开。里面是一个由发馊的被褥、烟灰、泡面桶和某种更难以言说的、积郁不散的气味混合成的茧。唯一的光源是那台风扇轰鸣得像下一秒就要散架起飞的老旧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老三浮肿苍白的脸上，瞳孔里倒映着两种交替闪烁的光怪陆离——一种是传奇私服里粗糙滥制的刀光剑影，另一种是更不堪入目的、快进播放的肉体横陈。
失恋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没一下子捅死他，只是把他开膛破肚晾在那里，由内而外地腐烂发臭。课是不去上了，点名答到全靠老二他们捏着鼻子学他那吭哧瘪肚的动静蒙混，偶尔蒙不过，也就那样了。人活一口气，他那口气，好像就在沈佳思那句“恶心”和那个红色感叹号里，彻底泄干净了。
他现在就剩下一具还能呼吸吃饭排泄的皮囊，和这台比他还顽强的破电脑。
这电脑是真成了精。不知道从哪个颜色小广告弹窗或者私服登录器里染上的病毒，比厕所里的苍蝇还多，杀不尽，赶不绝。U盘但凡敢往它身上蹭一下，立刻报废，文件消失得比青春还快，活体病毒培养皿。老二骂骂咧咧重做了三次系统作业后，彻底把这电脑划为了生化禁区。小六不信邪，非要拿自己U盘试试，插上去不到十秒，杀毒软件自己蹦出来尖叫一声，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自己给卸载了，留下小六对着再也打不开的U盘目瞪口呆。
“三哥，你这电脑……是特么诺亚方舟吧？专养病毒，还百毒不侵能开机？”小六最后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确实，无论中毒多深，系统卡成幻灯片，桌面图标多到叠罗汉，它每次都能顽强地、轰鸣着、拖拽着无数病毒木马，完成开机使命，支撑着老三那点见不得光的虚拟人生。
老五有次半夜起来，看见老三屏幕还亮着，苍白的脸映着光，手指机械地点着鼠标，屏幕上是不断弹出的色情广告和私服充值窗口，层层叠叠，几乎盖住了底下不堪入目的视频画面。老五脚步顿了顿，没说话，过去把他桌上凉透的泡面桶和塞满的烟灰缸收了，沉默地扔进垃圾桶。
老二也尝试过拽他出去，“走走走，喝酒去，一醉解千愁！”老三像是焊在了椅子上，眼皮都不抬一下，嘶哑地回一句：“滚，别烦。”
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像他那台电脑，塞满了运行不良的垃圾程序，散发出一种濒临崩溃的燥热和腐朽气，偏偏又吊着一口气不死。
这天晚上，雨声渐密。老三操控着一个穿着布衣、拎着破铁剑的小战士，在猪洞七层吃力地砍着野猪。网速卡得像在看PPT，屏幕上的角色动作一顿一顿，随时要嗝屁。这垃圾私服，氪金大佬能飞天遁地，白嫖党寸步难行。他脑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机械的点击和屏幕闪烁的光斑。
突然，身边刷新一只邪恶毒蛇，一口绿痰喷过来，小战士血线瞬间见底。老三心里一凉，妈的，又得黑白电视机回城了。
就在他准备放开鼠标等死的时候，一道治愈术的白光精准地落在他头上。 58。
血线被稳住了。
紧接着，一个灵魂火符砸在毒蛇头上，伴随着一只喷火的骷髅摇摇晃晃地顶了上去。
老三一愣，手指下意识动作，配合着砍死了那只毒蛇。
爆了几个药水和一堆金币。
他下意识打字：“3Q。”
给他加血的那个女道士停在他身边，ID叫【月影】，一身天尊道袍，手里拿着无极棍，算不上顶配，但在这底层地图也算稀罕物了。
【月影】回了一句：“操作不错，就是装备太烂了。”
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却让老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捏了一下，猛地收缩。一种久违的、几乎陌生的情绪——被认可，哪怕只是在虚拟世界里——像根细针，扎破了他厚厚裹着的麻木外壳。
他手指有些发僵，敲键盘：“没充钱，打不动。”
【月影】似乎笑了一下，打字速度很快：“理解。这服不充钱确实难玩。刚才看你走位，有点老玩家的样子。”
就这一句简单的交流，老三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屏住了。床帘外兄弟们的吵闹声，窗外淅沥的雨声，好像瞬间被推得很远。整个世界只剩下屏幕上那个叫【月影】的女道士，和键盘敲击的嗒嗒声。
他们组了队。一起在猪洞刷怪，效率高了很多。【月影】话不多，但操作犀利，意识也好，偶尔打出的几个“呵呵”或者“……”都让老三心跳加速。他手指变得灵活，甚至找回了一点当年在篮球场上专注的感觉，努力打出最好的配合，笨拙地试图讲两个从老二那听来的、并不好笑的笑话。
他太久没和人正常交流了，尤其是……和“她”。
一种荒谬又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他几乎锈死的大脑。SJS……沈佳思？07？她的生日是七月？不可能，绝不可能。这巧合像是一根烧红的铁丝，烫得他坐立难安，又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他几乎是颤抖着手，点开【月影】的资料卡，一片空白。他试探着问：“你名字……有点意思。”
对方沉默了一会，屏幕上的女道士停下打怪的动作。就在老三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一行字跳出来：“随便取的。你呢？”
巨大的失落和一丝诡异的解脱感同时涌上心头。老三松了口气，打字：“我也一样。”
心里的火苗却没熄灭，反而被这欲盖弥彰的对话撩拨得更旺。他开始疯狂地留意她的一切细节——她的打法习惯，她偶尔流露出的语气词，她下线的时间……越看，越觉得像。那个他拼命想忘记，却早已刻进骨头里的影子，似乎正通过这个虚拟的角色，一点点重新拼凑起来。
他们一起玩的时间越来越多。从猪洞到祖玛，再到赤月。老三甚至开始抠抠搜搜地省下饭钱，充了点元宝，换了把炼狱斧头，就为了不显得太寒碜。他电脑上的病毒好像都识趣了些，弹窗广告少了，运行也流畅了一点。他会提前清理一下电脑桌面上过于不堪的图标，关掉所有可能发出怪异声音的窗口，仿佛屏幕那头真的能看过来一样。
他甚至开始洗澡，换下那身快包浆的衣服。虽然依旧沉默，但眼里那潭死水，好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微微漾开了一点波纹。
老二戳着老五，压低声音：“我日，有情况？老三刚才居然问我借洗衣粉？”
老五看着老三对着电脑时那副不自觉挺直了些的后背，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只淡淡“嗯”了一声。
这天晚上，【月影】说发现了一个隐藏地图入口，叫“尸王殿后殿”，据说爆率很高，但里面怪很强。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清完小怪，面对尸王BOSS。
配合出奇地默契，眼看就要把尸王磨死。
突然，地图里毫无征兆地闪过一道全服通告的炫光提示——
【全服第一战士】【龙傲天】驾临尸王殿！
金光爆闪，一个手持屠龙宝刀、身穿天龙战甲、身上环绕着金龙特效的战士，如同天神下凡（或者说人民币战士降临），直接传送落在了【月影】身边。那身装备的光芒几乎闪瞎老三的24K纯狗眼。
尸王哀嚎一声倒地，爆出几样光闪闪的东西。
【龙傲天】看都没看地上的装备，当前频道打字，气泡框都是镶金边的：“宝贝，这么晚还不睡？刷这种垃圾图不累吗？”
【月影】的动作顿住了，停在原地，没有捡东西，也没有打字。
老三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停止跳动。血液呼啦一下全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手指冰冷地僵在键盘上。
【龙傲天】似乎这才注意到旁边的老三，转动了一下角色，屠龙刀耀武扬威地闪着光：“这谁？你带的菜逼？”
不等任何人反应，他接着打字，语气亲昵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控制欲：“行了，东西捡了走吧，这地方脏。刷完这图该休息了，明天一早还飞香港呢，给你买包。”
“宝贝”。
“飞香港”。
“买包”。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穿老三刚刚重建起来的、不堪一击的幻想外壳。
屏幕上，那个叫【月影】的女道士，安静地、顺从地，走上前，捡起了地上尸王爆出的最好的一件装备——一个灵魂项链，然后默默地站回到了【龙傲天】身边。两个金光闪闪的角色并肩而立，装备的光芒几乎要吞噬掉老三那个穿着简陋炼狱战甲、灰头土脸的小战士。
像一场无声的审判。
所有的侥幸，所有死灰复燃的微弱火星，所有自欺欺人的猜测，在这一刻，被这赤裸裸的现实碾得粉碎，踩进泥里。
原来不是巧合。
原来他这点可笑又可悲的念想，早就被看得一清二楚，或许还成了人家情侣间某种情趣的调剂。
恶心。这个词又一次从记忆深处翻滚上来，带着冰冷的铁锈味。
老三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鼠标。
键盘上，他颤抖的手指最终也没有敲出一个字。质问？愤怒？乞求？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廉价。
他只是看着屏幕上那对璧人，看着【龙傲天】打出的又一个带着嘲讽表情符号的气泡框：“菜逼，谢了哈，帮我媳妇打装备。”
世界是寂静的，只剩下他那台破电脑风扇还在不知死活地疯狂嘶吼，试图冷却那早已烧糊了的CPU，也像在给他这段短暂又荒谬的幻梦奏响最后的挽歌。
然后——
嗡！
一直顽强坚挺、百毒不侵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猛地一黑，紧接着，泛起一片无边无际、冰冷绝望的幽蓝色。
死一样的蓝光，映照着老三彻底空洞失焦的瞳孔。
蓝屏了。
最终杀死这台病毒的诺亚方舟的，不是无数恶意程序的侵蚀，而是屏幕之外，一场甚至算不上失恋的、彻底的单方面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