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的夏天，入夜了也丝毫不肯松动它溽热的钳制。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饱含水汽，黏在皮肤上，预示着一场迟迟未落的暴雨。男生宿舍楼下的香樟树叶子都耷拉着，纹丝不动。
就在这一片闷罐般的死寂里，站着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碎花连衣裙，浅蓝色的底子，撒着白色的小花，裙摆刚到膝盖，下面是一截细白的小腿，踩着双干净的白色凉鞋。她拖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站在路灯晕黄的光圈下，像一株突然被移植到钢筋水泥废墟里的山栀子花，带着山野间清透的水汽和甜香，干净得扎眼。
偶尔有穿着裤衩背心、踢着人字拖的男生吹着口哨经过，目光黏糊糊地扫过来，她便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脚尖蹭着地面，手指绞着连衣裙的腰侧。那是小六的表妹，徐倩倩，从江西来的。
“我日！倩倩！这儿！瞅哪儿呢！”小六咋咋呼呼的声音从楼道口炸出来，他连蹦带跳地窜下来，一把抢过行李箱，嘴上不停，“咋不提前说声？哥好去火车站接你啊！饿没？这帮牲口都等着呢，给你接风！”
徐倩倩抬起头，看到小六，脸上才绽开一个放松的、略带腼腆的笑，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六哥。没事，我找得到。”
聚餐地点定在学校后门那家生意最火的“老王烧烤”。露天的场子，人声鼎沸，油烟混杂着肉香和酒气蒸腾而上，勾勒出最市井的夏夜图景。寝室全员到齐，外加一个徐倩倩，成了这片喧嚣里一个略显奇特的组合。
徐倩倩坐在塑料凳上，小口喝着豆奶，听着小六和老二唾沫横飞地吹嘘校园趣事， mostly只是安静地笑，偶尔点点头。灯光下，她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脖颈纤细，那种江南水乡浸润出的温婉，和周围粗糙豪放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不止一桌人的目光明里暗里地瞟过来。
老四就坐在她斜对面。他话不多，习惯性地推着鼻梁上的眼镜，听着众人喧哗，嘴角带着点惯常的、略显疏离的笑意。偶尔目光会和徐倩倩撞上，她便飞快地移开，耳根微微泛红。
“老板！再加十串大腰子！二十串五花肉！啤酒再搬一箱！”老二挥舞着胳膊嚎叫，气氛热烈。
就在这片热火朝天里，一股不和谐的浊流混了进来。
隔壁一桌，几个光着膀子、露出青黑色纹身的社会青年，早就注意到了这边。酒瓶东倒西歪，烟蒂扔了一地。其中一个剃着青皮头皮、脖子上挂着条劣质金链的，乜斜着眼，朝徐倩倩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刺破这边的谈笑：
“啧，瞅见没？那边那小妮儿，真他娘的水灵。江西老表是吧？听说吃辣一把好手，不知道能不能把哥哥我也给辣哭啊？哈哈哈！”
一桌人爆发出心领神会的、猥琐的哄笑，像滚烫的油滴进冷水里，炸得这边瞬间一静。
小六脸色一变，刚要站起来，却被身边的老五不动声色地按住了胳膊。
徐倩倩的脸霎时白了，下意识地往小六身后缩了缩，手指攥紧了豆奶瓶子，指节发白。
那青皮头见没人吭声，气焰更盛，竟然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拎着个啤酒瓶就走了过来，满身酒气熏人。他直接无视了其他人，歪着头，凑到徐倩倩面前，几乎要贴上去：
“小妹妹，一个人啊？陪哥几个喝一杯呗？哥哥带你找点更辣的乐子……”
黏腻的目光像蛞蝓一样爬过她的脸颊和脖颈。
徐倩倩吓得猛地往后一仰，差点带倒凳子。
所有人的血都往头上涌，小六眼睛都红了，老二攥紧了拳头。但对方人多，而且明显是社会上的混混，冲突起来肯定吃亏。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窒息时刻——
“哐当！”
一声啤酒瓶重重磕在桌角爆裂的脆响，猛地炸开！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括那个青皮头。他猛地回头。
只见老四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手里抓着半个敲碎了的、犬齿交错的啤酒瓶脖子。瓶子里残存的酒液混着泡沫，顺着他白皙修长、平时只握笔翻书的手指往下淌，和迅速渗出的鲜血混在一起，滴落在油腻的桌面上。
他脸上没什么凶狠的表情，甚至因为碎了一半的眼镜歪斜着挂在那儿，显得有些滑稽。但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却沉静得吓人，直直地盯着那个青皮头。
空气死寂。隔壁那桌混混也愣了片刻。
老四的声音响起来，不高，甚至有点斯文，却像冰锥一样扎进这黏热的夜，稳得没有丝毫颤抖：
“嘴巴，放干净点。”
那青皮头大概没料到最先出头的是这个看起来最斯文好欺负的，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操！你他妈找死……”说着就要上前。
老四没动，只是握着那半截狰狞的啤酒瓶，往前稍稍递了半分，碎玻璃尖刃在灯光下闪着冷光。血还在往下滴。
“试试。”他又说了两个字。
他的姿态并不强壮，甚至有些单薄，但那瞬间的决绝和冰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威慑力。加上旁边老二、老五他们也全都站了起来，脸色不善地围拢过来，小六更是抄起了屁股下的塑料凳。
青皮头和他那帮同伴掂量了一下，大概是觉得为个口嗨惹上真麻烦不值当，骂骂咧咧了几句“傻逼学生”、“给老子等着”之类的场面话，悻悻地扔下酒钱，走了。
紧张的气氛骤然松弛。
“老四！你手！”小六第一个叫起来。
老四这才像卸下劲来，松开手，那半截啤酒瓶掉在桌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流血的手掌，微微蹙了下眉。
“没事，小口子。”他试图轻描淡写。
徐倩倩已经站了起来，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睛里蒙着的那层水汽却亮得惊人。她手忙脚乱地从随身的小包里翻出一包印花纸巾，抖得厉害，抽出一张，迟疑地、小心翼翼地递向老四流血的手。
她的声音也抖，带着哭腔，又软又糯：“学长…你的手…快，快按住…”
老四愣了一下，没接，似乎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接触。
徐倩倩一急，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上前一步，用那张柔软的纸巾，轻轻按在了他伤口下方的位置，想帮他止血。她的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偶尔碰到他的皮肤，像触电一样。
老四身体僵了一下，最终没有躲开。他微微低头，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和她因为害怕、焦急而急促颤动的睫毛。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是栀子混着洗衣液的干净香气，蛮横地冲散了他鼻尖的血腥和烧烤油烟味。
他任由她笨拙地按着，另一只手下意识扶了扶歪掉的眼镜。
周围的起哄声（“哇哦！”“四哥英雄救美！”）好像隔着一层玻璃，变得模糊不清。路灯的光晕柔和地洒下来，圈出一小片安静得只剩下两人急促呼吸的空间。有什么东西，在这个混乱的、弥漫着血腥和啤酒气的夏夜，悄无声息地破了土，生长得飞快。
接下来的几天，徐倩倩的存在感在寝室众人这里变得具体而鲜明。她带来的辣酱和小零食迅速俘获了所有人的胃，而她的人，则似乎更多地、小心翼翼地围在了老四身边。
她会细心地记得老四看书时喜欢喝哪种茶，提前泡好晾温；会在老四安静看书时，坐在对面也拿本书看，虽然经常看着看着目光就飘到了他扶眼镜的手指上；会在他偶尔随口提到哪家店的甜品不错后，第二天就“刚好”买回来分享给大家。
老四依旧是那个温和理性的老四，但对着徐倩倩时，那份疏离感明显淡了许多。他会耐心回答她各种关于大学和专业的问题，会在她被小六逗得哈哈大笑时，嘴角噙着不自知的笑意，会在过马路时，下意识地虚扶一下她的后背。
那种默契和无声流淌的好感，像夏日暴雨前不断累积的电荷，弥漫在空气里，噼啪作响。连最迟钝的老二都挤眉弄眼，小六更是直接宣称“肥水不流外人田，四哥当我妹夫我批准了！”
只有老五，偶尔会看着老四接过徐倩倩递来的水果时，那瞬间的停顿和眼底飞快掠过的复杂，沉默地低下头继续擦他的篮球。
暴风雨最终落下前的夜晚，反而格外闷热。小六被辅导员抓了壮丁，老二老五各有各的事，宿舍里意外地只剩下老四和来送东西的徐倩倩。
窗外的知了声嘶力竭。老四坐在书桌前看书，徐倩倩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裙角。台灯的光线柔和，勾勒着两人安静的侧影。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蜂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的甜腻和莫名的焦灼。
“四哥……”徐倩倩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像羽毛拂过。
老四从书页上抬起头，侧过脸看她：“嗯？”
她的脸颊泛着漂亮的粉红，眼睛里有水光流动，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他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的清香，能数清她因为紧张而不停颤动的睫毛。
“我……我明天下午的火车。”她声音更低了，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老四握着书页的手指微微收紧，喉结滚动了一下：“嗯，我知道。路上小心。”
“这些天……谢谢你，四哥。”她抬起头，勇敢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台灯的光，也映着他的影子，清晰无比，“我……我会想你的。”
这句话像一个明确的信号，点燃了最后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她的脸越来越红，呼吸也变得急促，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勇气和情感推动着，慢慢地、一点点地踮起了脚尖，身体微微前倾，闭上眼睛，颤抖着朝他靠近。
那双蝶翼般颤动的睫毛越来越近，少女温热清甜的气息拂过他的下颌。
一切恰到好处，水到渠成。闷热夏夜里所有酝酿的暧昧和冲动，似乎终于要找到一个出口。
就在她的唇即将触碰到的前一刻——
老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蜇了一下，身体猛地一僵，猝然后撤！
动作幅度之大，直接带翻了身下的木质椅子。
“哐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狠狠砸碎了所有旖旎的氛围，也砸得徐倩倩猛地睁开了眼睛，愕然、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老四踉跄着站稳，呼吸粗重，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他不敢看徐倩倩瞬间苍白受伤的脸，视线仓皇地落在旁边剧烈晃动的椅背上，声音干涩得像是用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割得人生疼：
“对…对不起……”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后半句，斩断了所有可能，也碾碎了什么东西：
“我……我女朋友，她……在北京。”
时间凝固了。窗外的知了声歇斯底里地涌进来，填满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徐倩倩站在原地，像一尊瞬间失了魂的瓷娃娃，眼睛里的光碎掉了，只剩下空洞和难以置信。她看着他，看了好几秒，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她猛地低下头，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宿舍门，连背影都透着破碎的仓皇。
老四没有追。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听着那仓促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很久，他才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腰，扶起那把倒地的椅子。
台灯的光拉长了他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孤独得像一座沉默的碑。
他扶了扶眼镜，手指无意识地碰到镜片，指尖一片冰凉的湿意。
窗外，憋了许久的暴雨，终于轰然落下，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像是天地都在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