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大学的秋天，总带着股甩不脱的溽热尾巴。外语学院楼前的空地上，那条红底白字的“第XX届外语学院拔河比赛”横幅被晒得有些发蔫，无精打采地垂着，偶尔被风撩动一下，也像条快渴死的蛇，挣扎不动。
空气里浮动着塑胶跑道被炙烤后的怪异气味，混杂着青草被反复踩踏出的汁液腥气，还有几百号年轻人聚在一起散发的蓬勃热浪和隐约的汗味。各个班级划地而治，色彩各异的运动服聚成一堆堆，叽叽喳喳，摩拳擦掌，透着股节日般的虚假喧闹。
英语ESP01班的区域，气氛却截然不同。
没有交头接耳，没有嬉笑打闹。18名女生加上老五和另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男生，如同即将开赴战场的斯巴达方阵，沉默地做着最后的热身。压腿，活动脚踝，转动脖颈，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目光锐利，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站着假想的敌人。班长王颖站在最前面，板寸头根根直立，迷彩短袖下的肌肉偾张，正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最后重复着战术要点，每一个字都像砸进地面的钢钉。
老五站在队尾，手心冰凉，全是汗。他偷偷在裤子上蹭了蹭，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和周围女生们沉稳有力的呼吸形成鲜明对比。他觉得自己像个误入狼群的哈士奇，毛色或许相近，但内核天差地别。
“第一轮！英语ESP01班，对阵法语02班！”裁判拿着扩音喇叭，声音嘶哑地喊。
双方上场，抓住那根粗粝的麻绳。法语班那边大多是娇小玲珑的女生，看着ESP班这边清一色的“重型装备”，气势先怯了三分，眼神里透着不安。
哨声尖锐地撕裂空气——
“嘿——嚯！！！”
如同按下了一个狂暴的开关，ESP班这边20张喉咙同时爆发出炸雷般的怒吼！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是一股凝聚成实质的、毁灭性的声浪！
老五甚至没来得及使劲，就感觉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恐怖巨力从绳子前端海啸般涌来！他整个人瞬间被带得向前扑去，双脚彻底离地，像个轻飘飘的破口袋，被这股纯粹的力量洪流裹挟着、拖拽着！
对面法语班的队伍，连像样的抵抗都没能组织起来。惊呼声、尖叫声刚出口就被打断，十几个人如同被保龄球击中的球瓶，稀里哗啦、姿态各异地向前扑倒，摔成一团，滚了满地。麻绳像条死蛇般软塌塌地被ESP班拖拽过去。
十秒？或许更短。
裁判愣了好几秒，才吹响结束的哨音，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场边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哗然。法语班的女生们互相搀扶着爬起来，有的摔破了膝盖，有的灰头土脸，脸上混杂着疼痛、羞愤和巨大的茫然，仿佛还没明白刚才那几秒钟里发生了什么。
老五踉跄着站稳，心脏还在狂跳，手掌被粗糙的麻绳磨得火辣辣地疼。他喘着粗气，看向前方——他那群女同学们，已经松开了绳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互相拍了拍肩膀，检查着手上的磨损，如同刚刚完成了一次微不足道的热身。王颖甚至皱着眉头，似乎对对手如此不堪一击感到有些不满。
碾压。纯粹的、毫无悬念的、甚至带着点残忍的碾压。
接下来的几轮比赛，彻底成了ESP班的个人秀，或者说，一场接一场的公开处刑。
无论是大一的学妹，还是大三的经验丰富者，在ESP班那堵由肌肉、意志和洪荒之力构筑的城墙面前，都显得如此脆弱。哨响，怒吼，摧枯拉朽般的拖拽，对手溃散。过程单调得令人窒息。对手们的惊愕、不甘、乃至绝望，都成了烘托这支恐怖军团无敌姿态的背景板。场边的欢呼声越来越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寂静，里面掺杂着敬畏、恐惧，还有一丝被剥夺了竞争乐趣的麻木。
老五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麻木，最后甚至生出一种荒诞感。他感觉自己不是来拔河的，而是被绑在一列失控的、动力无限的重载列车末尾的装饰品，除了被拖着走和感受那令人心悸的速度与力量，毫无用处。他的手掌早已磨破，汗水浸入伤口，刺痛钻心，但这疼痛在集体碾压式的胜利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毫无悬念地，ESP班杀入了决赛。
决赛的对手，是大四学姐组成的队伍，队名颇具气势——“复仇女神”。她们是上一届的冠军，经验丰富，配合默契，而且显然研究了ESP班之前的所有比赛。她们上场时，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凝重和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身材或许不如ESP班这边普遍魁梧，但那股沉淀下来的气势不容小觑。这是最后一道关卡，是旧王对上新霸主的终极挑战。
气氛陡然绷紧到了极致。连场边聒噪的加油声都彻底消失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这场注定载入外语学院“史册”的对决。
“决赛！开始！”
哨声与吼声几乎同时爆发！
“嘿——嚯！！！”
“复仇女神！杀——！！”
两股庞大的力量猛地对冲在一条麻绳上！这一次，没有出现一边倒的崩溃！
麻绳瞬间绷紧！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濒临断裂的恐怖呻吟！绳子中间那条决定胜负的红布条，死死定在中心线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在两道飓风间挣扎！
势均力敌！真正的角力！
ESP班的女生们第一次遇到了真正的阻力。她们的脸因极度用力而涨红、扭曲，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暴起如虬龙，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汗水像瀑布一样涌出，瞬间浸透衣衫，滴落在地面上洇开深色的斑点。脚下的塑胶跑道被鞋底刨出深深的痕迹。
“复仇女神”们也拼尽了全力，身体向后倾斜到几乎与地面平行，每一步后退都极其艰难，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从胸腔挤出的嘶吼。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
僵持。令人窒息的僵持。力量在绳子上达到了一种危险的平衡，任何一方的细微松懈都会导致崩溃。
老五在队尾，感觉自己的胳膊快要被撕扯下来，骨头都在发出哀鸣。他拼尽全力向后蹬地，但那力量在整体的角力中微乎其微。他只能看到前方“磐石”宽阔的后背肌肉在疯狂颤抖，“推土机”的吼声已经带上了血丝，“液压钳”扣住绳子的手指关节白得吓人。
第五分钟。极限似乎即将到来。
就在这时，队伍最后方，一直如同定海神针般稳定军心的班长王颖，猛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声音不像人能发出的，更像一头被激怒的洪荒巨兽！
只见她额头青虬暴突，眼中血丝弥漫，猛地将绳尾在自己粗壮的腰上死死缠了两圈，打了个结实无比的死结！接着，她那肥胖却蕴藏着恐怖力量的臀部，如同陨石坠地般，轰然一声坐倒在地！巨大的冲击力让地面都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
“来啊——！！！”她嘶声怒吼，声音炸裂开来，盖过了一切，“拉得动我算我输——！！！”
那一坐，仿佛不是坐在塑胶跑道上，而是坐定了命运的三途川岸，坐定了生死界限！一股无法形容的、磐石般的、绝对稳固的力量，通过那绷紧的麻绳，瞬间传递了整个队伍！
原本因为力竭而开始微微晃动的阵型，骤然稳定如山！
绳子，纹丝不动。仿佛那不是一根麻绳，而是一条焊死在王颖腰上的钢缆，另一端拴着整个大地！
“复仇女神”们所有的力量，如同泥牛入海，撞在这堵突然出现的、绝对无法撼动的叹息之墙上。她们的脸上，那拼死一搏的狠劲瞬间转化为惊骇，然后是绝望。
三秒。
死寂的三秒。
然后，崩溃了。
力量的堤坝一旦决口，便是山洪倾泻。“复仇女神”的队伍，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哗啦一下，彻底散了。人被绳子带倒，翻滚，脱力地瘫软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结束的哨声尖锐地响起，却仿佛隔着一层水膜，模糊不清。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场地。
几秒钟后，ESP班这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夹杂着痛哭和嘶吼的狂喜！她们扔掉了绳子，疯狂地拥抱、跳跃、捶打着彼此汗湿的后背！
老五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抬起头，看着前方那18座汗湿的、兀自颤抖却挺立如山的背影，看着被簇拥在中间、正试图解开腰上绳结的王颖。
阳光刺眼。横幅依旧无精打采。
但在那一刻，老五忽然无比清晰地明白了一件事。
果然。
往后的整整三年，直到他毕业离开，外语学院的拔河比赛，如同被某种无形魔咒封印，彻底绝迹了。
没有任何官方通知，没有任何解释。
仿佛这项延续了多年的传统，从未存在过。
只有他们班，英语ESP01班，那座金灿灿的、实至名归的冠军奖杯，沉默地放在教室后面的柜顶，落满了灰尘，成为那场绝唱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见证。
而老五，是那场传奇的亲历者，也是……终结的预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