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彻底驱散了夜色,将房间内的一片狼藉照得无所遁形。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动,如同昨夜那场惊天动地却又无声无息的战斗留下的幽灵。
薏幻瘫坐在脚凳上,背脊靠着沈嘉枫榻边冰冷的木沿,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快要消失。她的意识海依旧隐隐作痛,沈嘉枫那缕冰冷锐利的力量碎片如同扎入精神的冰刺,不断提醒着她昨夜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
更重要的是袖中——那一点微弱到极致的温热灵烬,被她用最后残存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包裹着,如同守护着风中最后一点星火。它的存在,是绝望中生长出的微小希望,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榻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压抑着的抽气声。
薏幻猛地抬头,心脏瞬间揪紧。
沈嘉枫醒了。
他没有立刻睁眼,那双总是过于锐利的眼眸此刻被浓长的睫毛覆盖,但紧蹙的眉心和微微颤动的眼睑泄露了他的清醒和正在承受的痛苦。他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唇上毫无血色,甚至因紧抿而显得有些干裂破皮。但他周身那种濒死的混乱气息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内敛的虚弱,仿佛一座被暴风雨肆虐后内部布满裂痕的山岳,沉默而危险。
薏幻屏住呼吸,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是该庆幸他活下来了,还是该恐惧他醒来后可能回归的冰冷与疏离?甚至……追问那“斩缘之力”?
然而,沈嘉枫的下一步动作出乎她的意料。
他似乎极其艰难地调动起一丝残存的精神力,那力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带着重伤后的滞涩感。但他操控得极其精妙,那丝精神力如同最纤细的蛛网,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极其缓慢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窗棂、地面、家具、空气……
他在检查。检查师尊是否还有残留的监控,检查昨夜风暴是否留下了难以遮掩的痕迹,检查……她的状态。
当那丝微弱的精神力扫过薏幻时,她感到一种被冰冷溪流浸透的微凉感,一闪即逝。那感觉里没有探究,没有侵略性,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谨慎评估。
最终,那丝精神力收回。沈嘉枫的眉心似乎舒展了一毫米,但身体的紧绷感并未完全放松。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眼皮。
那双眸子因重伤和力竭而显得有些黯淡,失去了平日冰封般的锐利光泽,却因此更清晰地映出了深处难以掩饰的疲惫、剧痛,以及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的警惕。他的视线先是有些涣散,随即精准地落在了榻边的薏幻身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没有言语,却有无声的情绪在无声流淌——劫后余生的恍惚、深入骨髓的疲惫、无法言说的秘密、以及那堵被强行劈开裂隙后、彼此窥见一丝真实后带来的微妙而尴尬的张力。
他看到了她苍白脸上的泪痕未干,看到了她眼中残留的惊惧与担忧,也看到了她袖口那无意识护着的姿态。
薏幻看到了他强忍痛苦的虚弱,看到了他冰冷面具碎裂后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以及那审视后确认安全的细微放松。
最终,是沈嘉枫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只剩气音,每个字都像是磨砺而出:“……还……活着?”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甚至带着他一贯的冷硬风格,但在此情此景下,薏幻却奇异地听懂了他未尽的含义——他还活着,她也没事,师尊暂时退去,眼前的危机算是熬过去了。
一股莫名的酸涩冲上薏幻的鼻腔。她用力眨了眨眼,压下那股泪意,声音同样干涩地回道:“嗯……暂时……没事了。”
又是一阵沉默。沈嘉枫似乎连维持清醒都十分费力,他闭上眼,胸膛微弱地起伏,像是在积蓄力量。
薏幻的目光落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再次涌现——他挡在她身前的背影,他厉喝“冲我来”时的决绝,他施展那恐怖“斩缘”之力时眼中近乎毁灭的光芒,还有最后那力量反噬时他生不如死的痛苦……
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心中剧烈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
那个名字(林昀?),师尊的怒火,“清道夫”的惩戒,他体内的异物,还有那连师尊都为之震惊忌惮的“斩缘之力”……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她完全陌生、危险重重的沈嘉枫。
而她呢?她在这场风暴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仅仅是一个被无辜卷入的旁观者?还是……与他那秘密息息相关的某个环节?师尊那句“你还要自欺欺人到几时?”又是什么意思?
最重要的是——这个世界,她所认知的一切,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师尊传授的《织梦诀》,真的只是她所以为的那样吗?它为何能在最后那一刻,引动她心灯的异变,甚至能与沈嘉枫那恐怖的力量产生诡异的共鸣?
一个更大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如同破土而出的毒蔓,悄然缠上了她的心——她现在所处的这个“现实”,这个房间,刚刚过去的这场“风暴”,甚至眼前这个重伤的沈嘉枫……有没有可能,依旧是一场梦?一场更加精密、更加难以识破的幻境?
这个念头让她如坠冰窟,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
她猛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验证真实。痛感清晰,但她不敢确信。对于精通梦境之力的人而言,伪造五感甚至痛觉,并非难事。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眼神中充满了挣扎和怀疑,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视这个刚刚恢复“正常”的房间,目光最终落回沈嘉枫脸上。
沈嘉枫似乎察觉到了她剧烈波动的情绪和那份不同寻常的审视。他再次睁开眼,看向她的目光里带上一丝探究。
“……怎么?”他哑声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薏幻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她不能再糊里糊涂下去了!哪怕可能触怒他,哪怕可能引来更深的危险,她必须问清楚!至少,要验证一些东西!
她的声音因紧张和虚弱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沈嘉枫……你,你认识一个叫‘林昀’的人吗?”
问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果然!
沈嘉枫的瞳孔几不可查地骤然收缩了一下!虽然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就被更深沉的幽暗覆盖,但他周身那瞬间凝滞的气息,以及下意识绷紧的下颌线条,都清晰地告诉了薏幻答案——
他认识!而且,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意义非凡!极有可能,就是昨夜她在幻梦夜市险些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
还不等沈嘉枫作出回应,薏幻紧接着抛出了第二个、更直接也更疯狂的问题,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砸在寂静的空气里,重若千钧:
“还有……我们现在……真的已经离开‘梦境’了吗?眼前这一切,你,我,这个房间……是真实的吗?”
她问出来了!将她心中那最深的恐惧和怀疑,赤裸裸地摊开在了他的面前!
沈嘉枫彻底沉默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紧紧锁着薏幻,里面翻滚着太多复杂的情绪——震惊、审视、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甚至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深藏的疲惫与讥诮。
房间里落针可闻,只有两人微弱却紧张的呼吸声交织。
他久久没有回答。这种沉默本身,就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让薏幻心中的寒意越来越盛。
就在薏幻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压力压垮时,沈嘉枫终于动了。他似乎想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惯有的嘲讽弧度,却因伤势和虚弱而显得有些扭曲,最终只化成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带着浓浓的自嘲意味。
“真实?”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透出一股冰凉的、仿佛看透一切的虚无感,“什么是真实?你以为你之前所认知的,就是真实?”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将问题抛了回来,语气中的意味令人心惊。
他微微偏过头,避开薏幻过于灼热的视线,目光投向窗外那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眼神有些空茫,仿佛透过那晨曦,看到了更遥远、更冰冷的东西。
“昨晚那场‘风暴’,对你而言,或许惊心动魄,难以置信。”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传入薏幻耳中,“但那或许……也只是更深一层的‘戏码’罢了。你我……可能都只是困在更大梦境里的……可怜虫。”
这句话,如同惊雷,猛地炸响在薏幻的脑海!
更深一层的戏码?更大的梦境?可怜虫?
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在承认,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此刻的真实?还是说……他知晓更多内情,却无法直言?
薏幻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她原本只是怀疑自己仍身处梦境,而沈嘉枫的话,却暗示了整个世界的虚妄可能远超她的想象!甚至连他这样的存在,也可能只是棋子?
“你……你到底知道些什么?”薏幻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带着恐惧和急切,“师尊他……‘清道夫’又是什么?你身上的……还有你那‘斩缘’……”
“够了!”
沈嘉枫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重伤之人强行提起气力的厉色,随即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再次渗出血丝。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锐利,充满了警告的意味,仿佛刚才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虚无和脆弱只是薏幻的错觉。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他盯着她,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寒,“昨夜你能活下来,是侥幸,也是……(他似乎极不情愿地顿了一下)……某种意外。别再追问你不该知道的东西!”
又是这样!每次触及核心,他就会用这种冰冷的威胁将她推开!
若是以前,薏幻或许就真的被吓住了。但经历了昨夜的同生共死,察觉了自身力量的异常,尤其是找到了小火苗的灵烬之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和执拗在她心底滋生。
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着他冰冷的目光,固执地重复道:“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不想再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如果连眼前是真是假都无法确定,那我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至少……告诉我,怎么才能分辨?”
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却更闪烁着一种不肯屈服的倔强光芒。
沈嘉枫似乎被她的固执和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慑了一下,冰冷的眸光微微闪动。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仿佛在评估着她的决心,也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强行提气再次耗尽了他本就微薄的力量,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而浅薄,脸色也越发难看,显然快要支撑不住清醒的状态。
最终,他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像是放弃了某种抵抗,又像是做出了某个艰难的决定。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如同呓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凝重的分量:
“……《织梦诀》……你的心灯……或许……钥匙……”
话音未落,他的头猛地偏向一侧,彻底陷入了昏睡之中,气息微弱却平稳,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清醒和交锋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心神。
“沈嘉枫?!”薏幻吓了一跳,连忙探身确认他只是力竭昏迷,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她的心,却因他最后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掀起了惊涛骇浪!
《织梦诀》?她的心灯?钥匙?
什么钥匙?打开什么的钥匙?打开真实之门的钥匙吗?
他是在提示她?可师尊传授的《织梦诀》……难道真的另有玄机?她昨夜感受到的心灯异动,并非偶然?
无数疑问非但没有得到解答,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怔怔地坐在原地,看着窗外日头渐高,阳光将房间照得透亮,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真实而平静。
可她再也无法用从前的心态看待这一切了。
真实与虚幻的边界,在她心中彻底模糊、崩塌。
沈嘉枫最后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种子,虽然沉默无声,却在她心湖深处悄然扎根,孕育着怀疑、探究,以及……一丝挣脱樊笼的渴望。
她轻轻抚摸着袖中那一点微弱的灵烬,又看向榻上昏迷不醒、秘密重重的男子。
风暴只是暂歇,疑窦已然丛生。
前路迷雾更深,但她似乎,终于摸到了一点方向——哪怕那方向,可能指向更深的未知与危险。
她必须活下去,必须弄清楚这一切。
从读懂他留下的这句 cryptic的提示开始。从重新审视她习以为常的《织梦诀》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