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缓慢地在房间内移动,从冰冷的木地板爬上了榻沿,最终落在沈嘉枫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光线温暖而明亮,却无法驱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沉痛与虚弱,反而更衬得他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琉璃人偶,脆弱得令人心惊。
薏幻维持着盘坐的姿势,许久未曾动弹。
沈嘉枫最后的呓语如同冰冷的雨滴,敲打在她因震惊而沸腾的心湖上,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代价……烙印……枷锁……林昀之劫……罪魁祸首……更大的梦境……可怜虫……钥匙……
每一个词都沉重如山,蕴含着难以想象的信息量与痛苦。它们拼凑出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悸的轮廓——关于沈嘉枫的过去,关于这个世界的虚妄,也关于她自身可能扮演的角色。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沈嘉枫身上,心情已与片刻前截然不同。
恐惧仍在,但那冰冷的、针对他个人的畏惧,已悄然变质。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那段惨烈过往的震撼,有对他所承受痛苦的细微感知(得益于方才心灯的窥探),有对他那份近乎自毁的承担与悔恨的一丝理解,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悯。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漠莫测、需要她时刻警惕的“沈师兄”。他是一个背负着血泪过往和沉重枷锁、在罪与罚中挣扎、甚至可能同样迷失方向的囚徒。
而他最后那番话,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一种……交付。一种在极致虚弱和绝望中,近乎本能的、对可能存在的“同类”的微弱寄托。
他将“钥匙”的可能性指向了她,指向了她那发生异变的《织梦诀》与心灯。
薏幻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她不再犹豫,不再恐惧那可能验证的“最坏结果”。沈嘉枫用他的伤痕和忏悔,以一种残酷的方式,为她锚定了一个“异常”的坐标。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抗“完美模拟”的最有力证据。
她需要做的,是遵循他的指引,去尝试使用这把可能的“钥匙”。
意念沉入气海,那盏琉璃光彩微漾的心灯静静悬浮。薏幻凝神静气,小心翼翼地将心神与灯焰融合。她没有再试图将力量广泛扩散,而是依照沈嘉枫所说,极力“聚焦”。
这并非易事。她的精神力本就因昨夜消耗而虚弱,心灯的力量也变得有些陌生而难以驾驭。那微弱的琉璃光晕如同调皮的火星,跳跃不定,难以凝聚。
尝试了几次,皆以失败告终,反而引得意识海隐隐作痛,沈嘉枫留下的那缕冰冷力量碎片也似乎有躁动的迹象。
薏幻蹙起眉,额角渗出细汗。她停下来,略作调息,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袖口。
那里,一点微弱的温热感持续传来。
是那点灵烬。
小火苗最后的存在痕迹。
她心中一动,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她轻轻将袖中的灵烬取出,托在掌心。那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却执着地散发着暖意,映照着她苍白的掌心。
这是否……也是一个“异常”的节点?一个本不该存在于“完美梦境”中的、带着强烈执念与真实情感的微小造物?
或许,可以从它开始?
薏幻再次闭目,将托着灵烬的手掌轻轻按在丹田位置。她尝试着将心灯的力量,不是向外扩散,而是先向内萦绕那点灵烬。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当那微带琉璃色彩的心灯之力轻柔地包裹住那点灵烬时,两者之间竟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的共鸣!心灯的光晕似乎稳定了一丝,而那点灵烬散发出的温热,也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活力,变得稍微明亮了少许!
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淡淡悲伤却又无比坚定的“真实感”,通过心灯之力反馈回薏幻的心神。那感觉如此清晰,绝非幻梦所能模拟!那是小火苗最后的眷恋与守护,是纯粹的情感凝聚,不掺杂任何虚假!
成功了!
薏幻精神一振!她找到了那种“聚焦”和“共鸣”的感觉!
借着与灵烬共鸣带来的微妙稳定感,她开始尝试下一步。她引导着被灵烬稍稍“校准”过的心灯之力,极其缓慢地、如同编织最纤细的丝线,再次向外探出。
这一次,目标明确——榻上的沈嘉枫。
心灯之力轻柔地覆盖上去。首先感受到的,依旧是那深不见底的虚弱和冰冷。但这一次,薏幻没有退缩,她谨记沈嘉枫的指引,用心去感受那份“共鸣”,去触碰那些“不和谐”的点。
她的“视线”忽略了那具皮囊的反馈,直接“看”向他神魂深处那些狰狞的“烙印”。
最先触碰到的,是那道最强大、最令人心悸的“清道夫”烙印。心灯之力靠近时,感受到的是一种绝对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志,带着磅礴的威压,仿佛代表着某种至高无上的规则。它深深地烙在那里,如同最坚固的枷锁,散发着监控与惩罚的气息。
薏幻的心灯之力与它接触的瞬间,感到一阵剧烈的排斥和寒意,几乎要再次被弹开。但与此同时,她心灯核心那丝琉璃彩光却微微一闪,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消化”感?仿佛……这原本令人恐惧的烙印威压,在心灯之力的特殊视角下,竟被解析出了一丝……不完美的滞涩感?
就像……再完美的印章,盖在不同的材质上,也会因为材质的纹理而产生细微的、独一无二的变形?这道烙印的力量本质极高,但它与沈嘉枫神魂本源的结合处,似乎存在着某种极其细微的、无法完全弥合的“排异”间隙?这间隙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却真实存在!
薏幻心中剧震!这就是沈嘉枫所说的“不兼容”?“不和谐音”?
她强压下激动,继续将心灯之力导向其他那些更加古老诡异的烙印。
这些烙印的气息更加驳杂混乱。有的炽热如岩浆,却蕴含着毁灭的死寂;有的幽寒如深渊,仿佛能吞噬光线;有的则飘忽不定,带着蛊惑人心的低语……它们无一例外,都散发着令人极度不适的气息,深深嵌入沈嘉枫的神魂,如同跗骨之蛆。
心灯之力扫过它们时,反馈回来的“不和谐”感更为强烈!它们与沈嘉枫的本源,与那道“清道夫”烙印,甚至彼此之间,都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或明显或隐晦的冲突与排斥!就像一首极不协调的交响乐,充满了刺耳的杂音!
这些……根本不可能是一个“完美梦境”所能模拟出的和谐状态!任何一个试图构建稳定幻境的存在,都不会允许自己的“造物”内部存在如此多的、相互冲突的“错误代码”!
真相,如同被擦去迷雾的镜面,骤然清晰了一角!
薏幻激动得几乎要颤抖起来!她猛地收回了心灯之力,睁开了眼睛,大口地喘息着,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是真的!沈嘉枫说的是真的!
这个世界,这个房间,眼前的一切,绝非完美的梦境!至少,沈嘉枫这个“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无法被完美复制的“漏洞”!他身上的那些烙印,那些伤痕,那些冲突的力量,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巨大的 relief(解脱感)如同暖流,瞬间冲刷过她的四肢百骸,驱散了那如影随形的、对自身存在真实性的恐惧。虽然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至少,她脚下所站之地,并非完全虚妄!
她再次看向沈嘉枫,眼神已然彻底改变。
之前的恐惧、猜疑、疏离,在这一刻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汹涌而出的、难以抑制的信任与……好奇。
他并非她的敌人。他甚至可能是……战友?在这片巨大的、不知由谁编织的困局中,他先她一步醒来,背负着更多的秘密和痛苦,孤独地挣扎了许久。
而他,在自身难保的绝境中,选择了对她坦白部分真相,将“钥匙”交给了她。这份举动背后,需要多大的决心,又蕴含着一丝怎样的……期望?
薏幻的心湖中被投下了巨石。信任的萌芽一旦破土,便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滋生蔓延。她想起昨夜他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想起他厉喝“冲我来”时的决绝,想起他力量反噬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再结合方才感知到的那些可怕烙印……他所承受的,远比她看到的、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而这样一个浑身是谜、满身枷锁的人,却在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师妹面前,流露出了罕见的脆弱与忏悔。
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想了解更多。不仅仅是出于对自身处境的好奇,更是出于一种……想要理解他的渴望。想去了解那冰冷面具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过往与痛苦,又是何种力量支撑他走到今天。
她轻轻起身,走到榻边。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迟疑,目光不再闪躲。
她取过一旁浸湿的软巾,极其小心地、轻柔地替他拭去额角的冷汗和嘴角干涸的血迹。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温和。
指尖偶尔不小心触碰到他冰冷的皮肤,她的心会微微缩紧,却不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细微的、感同身受般的痛楚。
“沈嘉枫……”她低声唤道,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他,又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你……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昏睡中的他自然无法回答。但那紧蹙的眉心,似乎因额上的凉意而略微舒展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薏幻静静凝视了他片刻,然后退开,重新坐回脚凳上。她没有再尝试用心灯去探查,方才的验证已经足够。此刻,她需要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更需要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沈嘉枫重伤未愈,师尊虽然暂时退去,但危机远未解除。她必须在他醒来之前,尽可能地提升自保能力,并弄清楚《织梦诀》和心灯的奥秘。
她再次内视那盏心灯。经过方才的成功运用,那琉璃光彩似乎又明亮了一丝,与她的联系也更加紧密了些许。
“钥匙……”薏幻喃喃自语。
如果《织梦诀》真的是钥匙,那么它所能打开的,绝不仅仅是验证真实这么简单。师尊传授此法,定然有其深意,或许并非全然善意。而它的真正力量,似乎需要特殊的心境或者特殊的契机才能引动?比如昨夜与“斩缘”之力的共鸣?比如……与这些“异常”节点的接触?
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在她脑中成形。
她能否……主动运用心灯的力量,不是去感知,而是去……做些什么?比如,尝试温养那点灵烬?或者,尝试安抚沈嘉枫体内那些躁动的烙印,哪怕只是极小的一部分,为他减轻一丝痛苦?
这个想法极其冒险。无论是灵烬还是沈嘉枫体内的烙印,都蕴含着强大而危险的力量,一个不慎,就可能引火烧身。
但是……
薏幻的目光再次落在沈嘉枫苍白的脸上。想起他强忍痛苦的模样,想起他最后那句“靠你自己”……
她不能再一味地等待被保护。他付出了惨重代价才换来的喘息之机,不能白白浪费。她必须尝试做点什么,哪怕只能带来微乎其微的帮助。
心意已决,薏幻的眼神变得坚定而专注。
她首先将目标定为了袖中的灵烬。这点小火苗的残存意识相对温和,且与她有心念联系,是最好入手的选择。
她重新托起灵烬,置于掌心。心灯之力缓缓流转,带着那丝微弱的琉璃光彩,如同最轻柔的暖流,小心翼翼地将灵烬包裹,尝试着将一丝温和的、滋养的意念融入其中。
过程缓慢而精细,需要极高的专注力。她能感受到灵烬对外来力量的些微排斥,但更多的是一种渴望温暖的亲近。心灯之力一点点地渗透,那点微光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似乎变得凝实了那么一丝丝……
成功了!虽然效果微乎其微,但确确实实起到了温养的作用!
薏幻心中涌起一阵喜悦,信心倍增。
她休息片刻,待心神稍定,目光再次投向榻上的沈嘉枫。
下一个目标,是他体内那些烙印中最微弱、看起来相对不那么危险的一道——那是一个散发着幽寒死寂气息的小印记,位置似乎在他的左腕脉络交汇处。
这无疑是一次更大的冒险。沈嘉枫体内的力量太过复杂恐怖,即便是一道微弱的烙印,也绝非她能轻易触碰。
但她必须尝试。
她深吸一口气,将状态调整到最佳。心灯之力再次探出,这一次,更加凝练,更加小心翼翼,如同最细的银针,精准地朝着她感知到的那个幽寒印记缓缓靠近。
越是靠近,那股死寂冰冷的气息就越是清晰,几乎要冻僵她的心神。她全力运转心灯,核心那丝琉璃彩光急促闪烁,努力化解着那股寒意。
终于,心灯之力触碰到了那道幽寒印记的边缘!
滋——!
一股极其阴寒的反噬之力瞬间沿着心灯之力倒卷而回!薏幻如遭雷击,全身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煞白!那寒意直透灵魂,几乎要将她的意识海冻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心灯核心处的琉璃彩光骤然亮起!一股温和却带着某种奇异“净化”或“调和”意味的力量自主涌出,堪堪抵住了那股可怕的寒流!
两股力量在她体内与延伸出的心灯之力中剧烈冲突!薏幻咬紧牙关,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拼尽全力维持着心灯的稳定,引导着那丝琉璃彩光努力“中和”那股入侵的死寂寒意。
这个过程痛苦无比,她的意识仿佛在冰与火之间煎熬。但奇妙的是,在她全力对抗那寒意反噬的同时,她延伸出去的心灯之力,似乎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暖意的能量,无意中渗入了那道幽寒印记本身。
那道一直散发着死寂冰冷气息的烙印,在被这丝微弱暖意触碰的瞬间,竟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那感觉,就像坚冰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粒,虽然无法融化坚冰,却让紧挨着炭粒的那一丝冰,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软化?
几乎在同一时间,榻上的沈嘉枫,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解脱了某种微小痛苦的叹息。他紧蹙的眉心,似乎又舒展了一毫米。虽然他依旧昏迷,但周身那种极度紧绷的痛苦感,仿佛减轻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有效?!!
薏幻又惊又喜,连忙趁势收回心灯之力。虽然过程惊险,自己也受了些反噬,但结果却出乎意料!
她竟然真的能影响到他体内的烙印!哪怕只是最微弱的一道,哪怕只是极其细微的缓解!
这证明了她的心灯之力,确实拥有某种不可思议的、“钥匙”般的特性!
巨大的成就感混合着对自身力量的新奇认知,涌上心头。她对《织梦诀》,对自己的心灯,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浓厚兴趣和探索欲望。
而这一切,都是沈嘉枫带给她的。
她看向他的目光,不禁又柔和了几分,信任的萌芽已然茁壮,并悄然染上了一丝……感激与敬佩。
他就像一座沉默的冰山,显露出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角,底下却隐藏着无尽的秘密与力量。而她,才刚刚开始尝试去触碰那海面下的庞大山体。
窗外,日头渐渐西斜,房间内的光线变得柔和起来。
薏幻不再犹豫,稍作调息后,再次凝神,开始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尝试。她不再贸然触碰那些强大的烙印,而是专注于温养灵烬,以及尝试用极其微弱的心灯之力,去安抚沈嘉枫体内那些相对不那么危险的、细微的能量淤积点。
每一次尝试都需全神贯注,每一次成功都微乎其微,但她乐此不疲。
在这个过程中,她对心灯之力的掌控越发纯熟,那琉璃光彩也愈发凝实。她与袖中灵烬的联系更加紧密,甚至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沉睡般的意识波动。
而沈嘉枫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比之前更加平稳了一些,脸上也似乎有了一点点极难察觉的血色。
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让薏幻心中的信念愈发坚定。
风暴暂歇后的宁静时光里,在这间弥漫着淡淡药味和血腥气的房间中,一种基于共同秘密、共同困境和微弱希望而产生的奇特信任,正在悄然生根发芽。
她不再孤立无援。
他,或许也不再是孤身一人。
前路依旧未知,危险依旧潜伏。但薏幻的心中,却前所未有地充满了探索的勇气和一丝……朦胧的期待。
她轻轻握紧了掌心那点温热的灵烬,守护的决心愈发坚定。
无论将来面对什么,她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恐惧不安的小师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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