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世界，已非人间。
天空是凝固的、污浊的暗红色，仿佛一块巨大的、正在渗血的痂盖，低低地压下来，令人窒息。原本青翠的山峦扭曲成了怪诞的、不断蠕动着的暗影，像是沉睡巨兽扭曲的脊背。脚下的石板路不再坚实，时而柔软如腐烂的血肉，踩上去噗嗤作响，渗出暗色的汁液；时而又坚硬如冰冷的金属，泛着规则性的、令人不适的几何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铁锈味与焦糊味混合的怪诞气息，吸入肺中，带来火辣辣的灼痛感。远处，宗门那些熟悉的亭台楼阁，如同融化的蜡烛般扭曲、坍塌，又在某种诡异的力量下勉强重组，呈现出一种支离破碎、逻辑崩坏的恐怖景象。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些弟子。
他们依旧在“活动”着，演练法术，交谈行走，甚至脸上还挂着看似正常的笑容。但在心灯的感知下，他们周身散发着浓烈的不谐波动。他们的动作偶尔会出现可怕的卡顿和重复，像是坏掉的提线木偶；他们的交谈内容变得支离破碎，词不达意，甚至会在某一刻突然停滞，脸上笑容凝固，眼神空洞，如同等待指令的程序；更有时，他们的身体边缘会泛起细微的、马赛克般的颗粒失真，仿佛随时会解体成最基本的数据流。
整个世界，就像一个被病毒彻底感染、正在疯狂报错却又被强行维持运行的巨大程序，显露出其冰冷诡异的本质。而那高悬于天的血色晷刻，以及无处不在的、来自现实世界“师尊”的冰冷凝视，则是不断催动这毁灭进程的最终指令。
“跟紧我！”薏幻厉声喝道，声音在扭曲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失真。她将心灯之力运转到极致，琉璃光华如同一个脆弱却坚韧的气泡，勉强将她和身后踉跄的沈嘉枫笼罩其中，极力模拟着周围环境的“正常”波动，试图规避那无处不在的清算规则的直接扫描。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之上。不仅要躲避脚下时而出现的空间裂缝和诡异的地形变化，还要时刻调整心灯的模拟频率，以应对环境中那不断变化的、混乱的规则扰动。
沈嘉枫的情况极其糟糕。他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那柄濒临破碎的幽暗短剑上，每一步迈出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喘息和咳嗽，新的鲜血不断从他嘴角、甚至耳鼻中渗出，在他身后拖出一道断断续续的血线。他的意识似乎都在模糊，全凭一股惊人的意志力在强行支撑，跟随前方那个散发着微弱却坚定光芒的身影。
薏幻不敢回头，也不敢分心去查看他的情况。她能听到他粗重如风箱的呼吸声，能感受到他生命力如同沙漏般飞速流逝。巨大的焦虑和紧迫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那个紫衣人，那个所谓的师尊，他既然能用那种匪夷所思的手段救下沈嘉枫，为何又要将他们投入这等绝望的境地？只是为了观察？为了某种实验？还是说，这一切，连同那场车祸，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异常”、“沙盘”、“观察程序”……那些冰冷的词语在她脑海中回荡。
我们……到底是什么？
就在她心神激荡，脚步微滞的瞬间——
异变陡生！
前方道路上，一个原本正在机械式地练习着基础剑法的外门弟子，动作猛地一僵！他的头颅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咔嚓一声扭过了整整一百八十度，正正地“看”向了疾奔而来的两人！
他的脸上，那原本呆板却还算正常的表情瞬间消失，五官如同融化的蜡像般模糊、平移，最终凝固成一个极度夸张、嘴角咧到耳根、却没有任何笑意的诡异笑容！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只剩下两个不断旋转的、缩小版的血色倒计时符号！
【——发现高优先级异常体——】
【——清理——清理——】
不再是模糊的意念，而是直接从这个“弟子”裂开的、黑洞洞的嘴巴里发出的、混合着电流杂音的尖锐嘶鸣！
下一秒，这个“弟子”的身体如同吹气球般急速膨胀、变形，四肢拉长变成尖锐的、由混乱代码和暗红色能量构成的触须，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两人猛扑过来！它所过之处，空间都留下了一道道粘稠的、数据崩溃般的黑色轨迹！
这不再是伪装，而是梦境规则被彻底激怒后，生成的直接清理工具！
“小心！”薏幻失声惊呼，下意识就想催动心灯之力防御。
但有人比她更快！
几乎在那怪物扑出的同一时间，一道黯淡却凌厉无比的乌光，如同濒死毒蛇的反扑，自她身后暴起！
是沈嘉枫！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清来袭之物，完全凭借某种在无数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战斗本能，将最后残存的力量灌注于那柄布满裂纹的短剑之中，人剑合一，化作一道决绝的流光，后发先至，悍然撞入了那怪物的怀中！
噗嗤——！
乌光疯狂搅动，撕裂代码触须，洞穿能量核心！
那怪物的扑击戛然而止，身体剧烈抽搐，发出刺耳的、如同玻璃刮擦的哀鸣，随即猛地爆开，化作漫天飞散的、焦黑的的数据碎片和腥臭粘液。
而沈嘉枫，也被那爆炸的冲击力狠狠掀飞，重重砸落在薏幻身前不远处的地面上，短剑当啷一声脱手飞出，剑身上的裂纹瞬间扩大，几乎彻底断裂。他趴在地上，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大口大口的鲜血混合着内脏碎片从口中涌出，染红了大片地面。
他的气息，在这一击之后，微弱得几乎彻底熄灭。那双勉强睁开的眼睛里，光芒正在快速涣散。
“沈嘉枫！”薏幻心脏猛地一抽，不顾一切地冲到他身边，想要触碰他，却又想起他的警告，手僵在半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飞速流逝，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瞬间将她淹没。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在记忆里，他也是这样不顾一切地扑过来……
现实中的契约，梦境中的濒死……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就在她心神失守，悲痛欲绝的这一刻——
或许是沈嘉枫濒死释放的能量扰动，或许是那怪物爆炸产生的规则涟漪，又或许是那高悬的血色晷刻加快了侵蚀……
她握在手中的那点一直温热的“灵烬”，突然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紧接着，一股远比之前两次更加汹涌、更加清晰、更加不容抗拒的记忆洪流，如同决堤的瀚海，猛地从中爆发出来，瞬间将她彻底吞没！
**\*\*\***
这一次，不再是旁观者的视角。
而是……第一人称的、亲历者的、完整的……回归！
她（薏幻）站在窗明几净的现代化厨房里，身上穿着印有小熊图案的舒适围裙，哼着轻快的流行歌曲，正在将烤好的、香气诱人的小饼干装进精美的卡通包装袋里。窗外阳光正好，洒在流理台上，暖洋洋的。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来电备注——“阿枫”。旁边还有一个她自己设置的、吐着舌头傻笑的狗头表情包。
她脸上自然而然地带上了甜蜜又略带嫌弃的笑容，手指划过接听，习惯性地用肩膀和脸颊夹住手机，手上包装的动作却没停。
“喂？大小姐又有何指示呀？你最好是真的有正事，而不是又把你的宝贝模型碰掉了个零件让我用‘超能力’给你找！”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和一点点撒娇般的抱怨。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朗又含着笑意的年轻男声，背景音里有轻微的、她熟悉的引擎轰鸣声（那是他精心改装过的车的聲音）：“冤枉啊薏幻大人！我这次小心着呢！是正事，天大的正事！”
“哦？你能有什么正事？除了你的代码和你的车？”她笑着揶揄，将最后一袋饼干封好口。
“嘿嘿，比那些都重要。”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认真而温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薏幻，我……我拿到‘星海科技’的offer了！就是我一直最想去的那个项目组！”
“真的？！”她惊喜地叫出声，差点把手机摔了，连忙手忙脚乱地拿稳，“太好了！恭喜你啊沈嘉枫！我就知道你肯定行的！晚上庆祝！必须庆祝！我烤了你最吃的抹茶曲奇！”
“嗯！我正开车过来接你呢，大概还有十分钟就到楼下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期待，“带你去吃那家你念叨了好久的星空顶餐厅！然后……我还有件特别重要的事……想跟你说。”
他的声音到最后，变得有些低，有些柔，带着一种让她心跳悄悄加速的意味。
“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她感觉脸颊有点发烫，故意用不满的语气掩饰内心的雀跃。
“到了再说！当面说！保证吓你一跳！”他笑着卖关子，背景的引擎声似乎加快了些许，能想象到他轻踩油门加速的样子，“好了，专心开车，马上有个隧道，信号可能不好。等着我啊，很快！”
“知道啦！你才要专心开车！慢一点没关系，安全第一！我等你！”她叮嘱道，语气里是满满的关切和甜蜜。
“遵命！我的薏幻大人！”
电话挂断。
她握着手机，看着屏幕上那个傻笑的狗头备注，忍不住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里像是被蜜糖填满，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即将见到恋人的雀跃。她飞快地解下围裙，哼着歌跑向卧室，想着要换哪条裙子比较好。
……十分钟……
……隧道……
……信号中断……
……然后呢？
然后呢？！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接下来的画面，不再是温馨和甜蜜，而是骤然切换成极致的恐怖与绝望！
剧烈的撞击！震耳欲聋的噪音！天旋地转！玻璃破碎！剧痛袭来！
还有……最后那一刻，那个模糊却义无反顾扑过来的身影！那双染血却亮得惊人的眼睛！那声被噪音淹没的、她此刻却清晰无比地“听”到了的呼喊——
他喊的是……“薏幻”！
是她的名字！是他给她起的、专属的、带着无限亲昵的称呼！
不是冷冰冰的“小友”，不是疏离的“师妹”！
是薏幻！
是那个会给他烤小饼干、会吐槽他的直男审美、会担心他开车太快、会因为他一句“重要的事”而脸红心跳的、活生生的薏幻！
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现在的意识！
但这还没完！
记忆的碎片疯狂涌动，继续向后推进！
……冰冷的医院……
……被紫光笼罩的病房……
……那个穿着古雅紫袍、容貌与师尊一般无二、却冰冷如同机器的男人……
……他那毫无感情的声音，提出的冰冷交易……
……“取走汝之记忆与自由”……
……“忘却此人，忘却此间种种”……
……“入吾所执沙盘，历劫修行”……
……那点最终没入她眉心的、冰冷的契约紫芒……
最后定格的，是她陷入沉睡之前，无意识滑落的那滴泪水，和掌心那点微弱却顽固闪烁着的、温暖的“灵烬”——
那是她烤的小饼干，最后留下的、一点微不足道的灰烬。却成了她与过往那段真实人生，唯一的、最后的连接点。
所有的记忆碎片，如同百川归海，终于彻底拼凑完整！
真相，血淋淋地、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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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
现实中的薏幻，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颅，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崩溃的尖叫！
那尖叫声充满了无尽的痛苦、震惊、被欺骗的愤怒以及无法形容的绝望，甚至扭曲变调，完全不似人声，在这片诡异扭曲的梦境废墟中凄厉地回荡着！
她整个人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每一根神经都在哀嚎，每一个细胞都在战栗！
不是旁观！不是感知！
那是她的人生！她的记忆！她的爱情！她的未来！
全都被剥夺了！全都被篡改了！
用一个冰冷的、所谓的“修行”幻梦，覆盖了她真实鲜活的人生！
她不是什么师尊从山下捡来的孤儿！不是什么浮梦阁的弟子薏幻！
她是薏幻！是那个会为了offer和约会而开心忙碌的普通女孩！是那个爱着沈嘉枫、也被沈嘉枫深深爱着的薏幻！
而沈嘉枫……他也不是什么冷漠寡言的师兄！他是她的阿枫！是那个会兴奋地打电话告诉她好消息、会精心准备惊喜、会在最后关头用生命守护她的恋人！
可是……可是他们都失去了什么？！
他被迫承受着破碎的痛苦和封印，在梦境中挣扎；她则被洗去记忆，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茫然求生！
而那个罪魁祸首！那个紫衣的魔鬼！那个他们称之为“师尊”的存在！他竟然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甚至可能……这一切本就是他的谋划！
“为什么……为什么……！！！”她泣不成声，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巨大的痛苦和愤怒，几乎要灼伤她的脸颊，“骗我……都在骗我……师尊……世界……都是假的……假的！！”
她的认知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过往一切的信念、对世界的理解、对师尊的敬畏、对自身身份的认同……全部在这一刻粉碎成了虚无！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玩弄的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身的存在——如果记忆是假的，身份是假的，那什么是真的？这个正在哭泣、正在痛苦的意识，又到底是什么？
极致的情绪冲击之下，她气海中的心灯疯狂闪烁，琉璃光芒剧烈明灭，那丝奇异的彩光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转，几乎要挣脱而出！她的精神力变得极不稳定，周身的气息混乱不堪，竟隐隐有走火入魔、自我崩溃的迹象！
而地上，气息奄奄的沈嘉枫，似乎被她那崩溃的尖叫和哭喊所刺激，涣散的眼神凝聚起最后一丝微光。他艰难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那个蜷缩着、颤抖着、崩溃痛哭的身影。
他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但他的眼神，那深不见底的、总是藏着无尽痛苦和疲惫的眼睛里，在这一刻，却流露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切的痛楚，有无法言说的歉疚，有早已预料到的了然，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她终于想起来的、近乎悲凉的……解脱？
以及，一丝微弱却固执的、如同灰烬中残存火星般的——
提醒。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目光死死地盯住她，然后，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能……崩溃……
现在……还不是……时候……
危险……还在……
他的眼神传递着这样的信息。
然而，薏幻此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崩塌的痛苦之中，根本无法接收到他的提醒。
就在这时——
【——目标情绪剧烈波动——认知紊乱——】
【——符合‘深度清理’标准——】
【——执行——】
那冰冷的、无处不在的意念再次响起，锁定了情绪彻底失控、能量波动变得极度不稳定的薏幻！
天空之中，那巨大的血色晷刻，其中一个符号猛地亮起！
紧接着，一道暗红色的、纯粹由毁灭性能量构成的光柱，如同上帝掷下的审判之矛，撕裂了扭曲的天空，无视了空间的距离，朝着蜷缩在地、毫无防备的薏幻，精准地、冷酷地——轰然落下！
毁灭，如期而至。
而薏幻，依旧沉浸在身份认知崩溃的巨大冲击中，对那降临的死亡，似乎毫无所觉。
沈嘉枫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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