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的北方乡村,风里总带着黄土的味道,刮过晒谷场的石碾子,刮过家家户户院墙上攀爬的牵牛花,也刮过村小那排土坯教室的窗棂。那时候的日子像地里的玉米秆,一节一节往高里长,踏实得很。大人们盘算着过日子,最实在的念想就是多添几口人——不是图热闹,是因为村里有规矩,谁家添了娃,秋收后就能多分一亩八分地。别看这地不多,春天播下的麦种,秋天能堆成小山,金黄的麦粒装进麻袋,能把堂屋的门槛都压得咯吱响。
那时候种庄稼,讲究“交公粮”。每年新粮下来,第一车得拉去公社的粮仓,麻袋上用红漆写着“公粮”二字,醒目得很。剩下的粮食才够一家人嚼用,锅台上的粗瓷碗里,玉米糊糊冒着热气,窝窝头黄澄澄的,能管饱。添个孩子不算啥难事,小娃子吃不了多少,只要不发烧不闹病,基本不用花钱。村里的赤脚医生背着帆布药箱,里面就几瓶红药水、一小包止痛片,谁家娃摔破了膝盖,抹点红药水,哭两声就跑开了,转眼又在泥地里打滚。
申老师的教室在村小最东头,墙是黄土夯的,上面糊着一层又一层报纸,报纸边角卷了边,露出底下麦秸和黄土的筋骨。教室里挤着三个年级的学生,像一笼蒸得有先有后的馒头,高高低低凑在一块儿。讲台旁边的墙上,用图钉钉着张红纸,上面是班长和组长的名字,毛笔字写得歪歪扭扭,墨迹晕开了点,像沾了露水的花瓣。
申老师站在讲台上,蓝布褂子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的教鞭是根竹棍,敲了敲黑板:“咱们屋大,人多,得有个章程。二年级的李刚当班长,管着整个屋;一年级的王胖是组长,管自个儿班;幼儿园的娃娃们,就先让李福蒙当组长。”她的目光扫过底下的小脑袋,最后落在邢成义身上——这娃刚转来,瘦小得像根豆芽菜,坐在最前排,背挺得笔直,眼睛睁得溜圆,像只受惊的小鹿。
“都做个自我介绍,让新同学认认脸。”申老师的声音温和,带着点沙哑,像是被风吹多了。
二年级的李刚“噌”地站起来,他比别的孩子高出半个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校服,胸前的口袋里别着支英雄牌钢笔,那是他爹赶集时买的。“我叫李刚,二年级,家住村西头,会背乘法口诀!”他说着,还故意挺了挺胸,好像那口诀是啥了不起的宝贝,声音洪亮得能惊飞窗外的麻雀。
一年级的王胖慢悠悠地站起来,肚子上的肉颤了颤,他说话有点漏风,因为掉了颗门牙:“我叫王胖,管一年级,我……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他说着,还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好像会写名字是件天大的事。其实他的“胖”字总把月字旁写得太大,像个歪歪扭扭的肉包子。
轮到幼儿园的李福蒙,这娃长得虎头虎脑,脸上两坨高原红,站起来的时候,凳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吱呀”声。“我叫李福蒙,家离学校最近,就隔三户人家!”他指了指邢成义身后的位置,“我就坐他后头!”邢成义悄悄回头,看见李福蒙正冲他咧嘴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阳光落在他鼻尖上,像只金甲虫在那儿跳。
申老师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课堂纪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劲儿,让底下的娃们都敛了声。“第一,上课不能随便说话,要像地里的麦苗,安安静静扎根。”她指了指窗外的田埂,“第二,去厕所得等下课,要是实在憋不住,得举手打报告,老师点头了才能出去,不能像脱缰的小马驹乱跑。”
她转身在黑板上划了三道线,把黑板分成三块,用粉笔在每块顶上写了字。邢成义不识字,只看见李福蒙凑过来小声说:“那是‘幼儿园’‘一年级’‘二年级’,申老师写的。”粉笔灰簌簌往下掉,落在申老师的发梢上,像落了层霜。
申老师先给二年级的学生讲题,讲的是“鸡兔同笼”,邢成义听不懂,只看见那些大哥哥大姐姐拿着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圈圈,有的皱着眉,有的咬着笔头,像一群琢磨事儿的小老头。接着她给一年级布置了作业,是抄写生字,“人、口、手”三个字,得写满一页。
最后轮到幼儿园的八个娃。申老师从讲台底下拿出一摞本子,分给每人两本:“这个是语文本,三线格,写字母;这个是数学本,田字格,写数字。”她拿起红笔,在每个本子的封面上写名字,邢成义看着“邢成义”三个字,笔画弯弯曲曲的,像条小蛇。
“第一节课上语文,咱们学字母‘a’。”申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a”,像个扎着小辫的小姑娘。“跟着我写,要像模像样的。”她握着邢成义的手,教他握笔,“笔杆要直,手指要松,像握着只小鸟,不能太使劲,不然会捏疼它。”
可幼儿园的八个娃,愣是写出了八种姿势。李福蒙把笔攥得像攥着根木棍,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个小洞;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左手扶着本子,右手却绕到身子后面,像在挠痒痒;邢成义呢,手指太细,握不住笔,笔总往手心里溜,写出来的“a”歪歪扭扭,像条没睡醒的虫子。
申老师看着这光景,无奈地笑了笑,眼里却全是耐心。她挨着个教,额头上渗着细汗,蓝布褂子的后背湿了一小块。那时候的老师讲究“教不严,师之惰”,要是教不好学生,自己都觉得脸红。虽说老师能打学生手心,可申老师很少动手,她总说:“娃娃们不是石头,得慢慢磨。”真要是有娃太调皮,她就说“叫你爹来”——这话比啥都管用,村里的爹们揍娃,可不会手软,竹棍抽在屁股上,能疼好几天。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申老师刚说“同学们,下课”,教室里就炸开了锅。二年级的学生忙着交作业,一年级的凑在一块儿比谁的橡皮好看,幼儿园的八个娃像刚出笼的小鸡,“呼啦啦”全冲出了教室。邢成义跟着李福蒙跑到操场边的树林里,树上的蝉“知了知了”叫得欢,地上的草叶上还挂着露珠,沾在裤脚上,凉丝丝的。他们玩“老鹰捉小鸡”,李福蒙当老鹰,跑得飞快,邢成义排在最后,总被抓住,笑得肚子疼。
没玩多大会儿,就听见申老师在教室门口喊:“幼儿园的回来上课喽!”八个娃像被磁铁吸住似的,往教室跑,土路被踩得扬起一阵尘土,远远看去,像条黄雾做的尾巴。
回到教室,八个娃气喘吁吁地坐下,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刚发的本子上,晕开一小片墨迹。申老师摇着头走进来,手里拿着三角板。班长李刚“噌”地站起来,扯着嗓子喊:“起立!”
满屋子的人“唰”地全站起来,腰弯得像稻穗,齐声喊:“老师好!”声音震得窗纸都嗡嗡响。有几个娃还在笑,嘴角咧到耳根;也有的一脸愁容,大概是怕等会儿抽查作业;更多的是一脸平淡,好像这是每天都要喝的玉米糊糊,没啥稀奇。
邢成义跟着站起来,心里直犯嘀咕:喊完“老师好”,是不是就能坐下了?他还没琢磨明白,申老师已经说了“同学们好,请坐”,满屋子的人“哗啦”一下全坐下了,就他还愣在那儿,李福蒙在后面拽了拽他的衣角,他才慌忙坐下,脸都红了。
这节课上数学,申老师教写“1”。“这个最简单,”她在黑板上画了道竖线,“像根小棍,笔直笔直的。”可真写起来,才知道不容易。李福蒙写的“1”歪歪扭扭,像根被风吹弯的玉米秆;邢成义呢,总把“1”写得太斜,像要摔倒似的。申老师挨个看,时不时拿起红笔圈一圈:“这个好,像根电线杆!”“这个得再直点,像地里的高粱!”
学习的时间总过得快,转眼就到了自习课。申老师拿着教案去了办公室,教室里顿时松了口气。二年级的凑在一块儿讲《西游记》,一年级的在纸上画小人,幼儿园的八个娃则趴在桌上,研究蚂蚁怎么从桌腿爬到地面。
就在这时,一年级的一个瘦高个男生,用胳膊肘捅了捅班长李刚,然后把目光投向幼儿园的娃们,嘴角撇着,带着股挑衅的劲儿。这男生叫李洋,穿着件灰布褂子,袖口磨破了边,头发乱糟糟的,像堆枯草。他在一年级待了两年,还没升上去,不是笨,是太调皮,上课总睡觉,考试成绩从没超过十分,老师都愁得直叹气,说“实在不行,再留一级吧”。
李洋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扔进水里:“你们几个小不点儿,能学会啥?‘1’都写不直吧?学半天,有长进吗?”他说着,还故意晃了晃腿,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
这话一出,幼儿园的娃们都炸了。李福蒙平时看着老实,这时候却梗着脖子站起来,脸憋得通红:“比啥我们说了算!输了,就帮我们打扫教室!”他的声音有点抖,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李洋诡异的笑了笑,好像早就等着这句话。他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抄在背后:“行啊。只要你们不出数学题,语文随便来,不管你们提啥,我都能答上来。答不上来,就算我输。”
教室里一下子静了,连窗外的蝉鸣都好像停了。二年级的学生停下讲《西游记》,一年级的也不画小人了,都盯着李洋。有人露出不信的神色,有人却觉得理所当然——毕竟李洋比幼儿园的娃大两岁,就算学得不好,对付几个刚上学的娃娃,还不是手到擒来?
李福蒙皱着眉头,小声问旁边的娃:“啥是数学?”他刚上学没几天,语文数学还分不清,学的那几个字母也记不全,更别说写字了。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年级的学生大多也不懂数学和语文的区别,跟着傻笑;二年级的却不一样,他们知道这俩科目分得清,升年级还得考试,考不及格就得留级,留级可是件丢人的事,过年走亲戚,都怕被问起“几年级了”。
李洋这下彻底放了心,他没想到这些小娃娃比自己还糊涂。他挺了挺胸,优越感像潮水似的涌上来:“我叫李洋,也别说我欺负你们小,你们八个一起上吧。”他双手背在身后,下巴抬得老高,像只斗胜了的公鸡,等着对方出题。
幼儿园的八个娃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说话。李福蒙挠着头,正琢磨着该出啥题,邢成义却突然站了起来。谁也没料到,这瘦小的娃动作这么快,只见他双脚一蹦,竟然跳上了课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