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一生走到老 > 第十三章 你们很优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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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成义的双脚突然离地的瞬间,李洋正捏着半截粉笔在草稿纸上划拉——他刚给这个新来的学弟讲完“1 1=2”,粉笔灰还沾在指尖,像落了层霜。可眼前的场景突然变了味,邢成义的双手不知何时蜷成了鹰爪状,指节泛着青白,带着股狠劲直扑过来,目标是自己的胸口。

“你……”李洋的疑问卡在喉咙里。他这才看清邢成义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课堂上的怯懦,反倒燃着团陌生的火,像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油灯。教室里的空间本就逼仄,课桌挨得像码好的砖,胳膊肘稍动就能碰到邻座的书包。想躲是来不及了,李洋只能猛地往后仰,后腰重重撞在后排课桌的铁架上,冰凉的触感刚传到神经,胸口就被狠狠攥住——邢成义的手指像铁钳,掐得他肋骨生疼。

“碰!”两具身体相撞的闷响刚落,紧接着是“次啦——”的刺耳声,那是李洋的椅子腿在水泥地上犁出的痕迹,地面坑洼不平,红漆斑驳的椅脚刮过,带起一串细碎的火星。最后钻进耳朵的是李洋自己的“啊”声,不是吓的,是疼的——他被邢成义推着撞向后面的课桌,桌角磕在腰眼上,像被钝器砸了下,疼得他瞬间弓起身子。

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水潭。整个教室突然静了,连窗外的蝉鸣都好像停了。二年级的李刚刚解出一道算术题,铅笔还悬在半空;一年级的王胖正偷偷啃橡皮,嘴巴僵成个圆圈;幼儿园的李福蒙本来在画小人,蜡笔“啪嗒”掉在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拧成一股绳,缠在打架的两人身上。

坐在后排的几个男生眼里冒光,那是常在校外打群架的兴奋,手都攥成了拳,好像下一秒就要冲上来帮忙;前排扎羊角辫的女生却把脸埋进胳膊肘,肩膀微微发抖,她是老师眼里的乖学生,作业本永远写得像打印的,哪见过这阵仗;更多人是一脸淡漠,比如二年级的语文课代表,他皱了皱眉,继续低头啃他的应用题,仿佛眼前的打架还不如一道难题重要;还有几个总被欺负的男生,眼神里带着点同情,好像从李洋身上看到了自己被推搡的样子;最后排的两个女生则互相使眼色,嘴角撇着,那神情像是在说“等着被老师罚吧”。

可李洋顾不上这些目光。腰眼的疼还没散,胸口又被推了一把,他的后背再次撞在课桌上,这次更重,桌斗里的文具盒“哗啦”掉出来,铅笔滚得满地都是。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个比他矮半头的学弟欺负到头上了。一股火“腾”地从脚底窜上来,烧得他耳朵发烫。李洋猛地双手撑住桌面,借着反作用力站直身子,左手按住桌子稳住重心,右手顺着惯性抡圆了——本来是想拍向邢成义胸口的,可他比邢成义高出四五公分,这一巴掌带着风,不偏不倚扇在了对方脸上。

“啪!”脆响在教室里炸开,像摔碎了个瓷碗。邢成义的身体晃了晃,像棵被狂风扫过的芦苇,然后直挺挺地往后倒。后脑勺磕在水泥地上的声音闷得让人牙酸,“咚”的一声,震得前排同学的铅笔盒都跳了跳。他趴在那里,脸贴着冰凉的地面,几缕头发被鼻血黏在脸颊上,像浸了血的棉线。右手还保持着半蜷的姿势,仿佛还没松开刚才攥着的拳头。眼睛睁着,却没了焦点,瞳孔里映着天花板上的蛛网,慢慢被黑暗吞噬。

教室里死一般的静,连呼吸声都听得见。李洋的右手僵在半空,掌心火辣辣的,能感觉到刚才扇到对方脸上时,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他想开口说“我不是故意的”,可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教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申老师抱着作业本站在门口,蓝布褂子上还沾着粉笔灰,看到地上的邢成义时,瞳孔猛地收缩。她手里的作业本“哗啦”掉在地上,红色的钢笔滚出来,在讲台边缘磕出个白印。

“你们很优秀啊。”申老师的声音发颤,这话平时是夸学生的,此刻却像块冰,砸得每个人心里发寒。她快步冲过来,蹲下身时膝盖重重撞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邢成义的脸贴在地上,睫毛上挂着细小的灰尘,鼻子里还在慢慢往外渗血,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像朵蔫了的花。申老师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来,这孩子轻得像捆晒干的麦秸,头歪在她臂弯里,嘴唇干裂起皮,像晒了太久的花瓣。

“走。”申老师没看任何人,抱着邢成义往外走。高跟鞋在走廊里敲出急促的声响,“噔、噔、噔”,像在敲每个人的心脏。教室里的学生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回到座位,拿出课本假装朗读,可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李洋坐在椅子上,后背的衬衫已经湿透了,他盯着地上的那片血迹,突然觉得头晕。

申老师抱着邢成义在村里的土路上疾走。夏末的午后热得像蒸笼,太阳把土路晒得滚烫,鞋底踩上去软乎乎的。她的蓝布褂子很快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邢成义的头偶尔会轻轻动一下,呼吸微弱得像蛛丝,吹口气就能断。路过打谷场时,王大爷正蹲在石碾子上抽烟,烟锅子冒着青烟,看到这情景猛地站起来:“申老师,这是咋了?”

“邢成义晕倒了,送卫生室!”申老师的声音带着喘,脚下没停。王大爷“哎”了一声,把烟锅子往鞋底一磕,转身就往邢成家跑,粗布褂子在风里掀起来,像面褪色的旗子。

邢成家的院门虚掩着,竹篱笆上的牵牛花正开得热闹,紫的、粉的,一串串垂下来,像挂着的小喇叭。王大爷还没进门就扯着嗓子喊:“成义他娘!孩子出事了!”

屋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响动,邢成义的母亲手还在围裙上擦着面粉就跑了出来,头发上沾着几根棉絮——她刚才正在蒸窝窝头,笼屉里的热气还没散。她刚问“咋了”,就看到丈夫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裤腿上沾着泥,两人对视一眼,啥也没说,跟着王大爷就往卫生室跑。

土路被晒得烫脚,邢成义的父亲跑着跑着,锄头“哐当”掉在地上,他也没回头。母亲的布鞋跑掉了一只,光着脚踩在石子路上,血珠混着尘土黏在脚跟上,她却像没感觉到似的,只顾着往前冲,辫子散了,头发贴在汗津津的脸上。

快到卫生室时,远远就看到申老师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白衬衫的后背湿得发黑,像泼了盆墨水。邢成义的母亲腿一软,差点摔倒,被丈夫一把扶住。申老师把孩子递过来,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我刚到教室,他就躺在地上了……”

邢成义的父亲接过孩子,手指触到儿子冰凉的脸颊时,猛地打了个哆嗦。这孩子从小就弱,风一吹就感冒,现在浑身软得像没有骨头,头歪在他臂弯里,睫毛上还挂着点教室的灰尘。卫生室的门“吱呀”开了,张医生正拿着蒲扇坐在门口看医书,见这情景赶紧站起来,蒲扇“啪”地掉在门槛上。

“快放床上!”张医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他掀开邢成义的眼皮看了看,瞳孔缩成个小点,又摸了摸脉搏,指尖下的跳动微弱得像春蚕在啃桑叶。屋里的药味混着窗外的槐花香飘进来,邢成义的母亲突然开始发抖,背靠着土墙慢慢滑坐在地上,眼泪砸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申老师站在门口,看着张医生用听诊器在邢成义胸口移动,金属头偶尔碰到孩子的皮肤,会让他的眉头轻轻皱一下,像在做什么不舒服的梦。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孩子脸上投下格子状的阴影,像谁给他盖了层薄纱。

“怎么样啊张医生?”邢成义的父亲搓着手,指关节因为用力发白。张医生没说话,又翻了翻邢成义的眼皮,用手电筒照了照,光束在瞳孔里缩了又放,像只受惊的鸟。他又拿起血压计,橡皮管捏得“咯吱”响,水银柱升上去又慢慢降下来,最后停在个让人揪心的位置。

过了好一会儿,张医生才直起身,摘下听诊器,眉头皱得像团拧不开的麻:“没外伤,脉搏也还算稳,就是……”他顿了顿,往门外看了一眼,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你们还是去趟东北角张婶家吧。”

邢成义的母亲突然不哭了,猛地站起来:“您是说……”

“这孩子邪乎得很,”张医生叹了口气,往搪瓷缸里倒了点水,“从小就这样,碰一下就晕,查不出毛病。张婶懂这些。”

邢成义的父亲抱着孩子往外走,脚步比来时稳了些,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沉重。母亲跟在后面,捡起掉在地上的布鞋,轻轻拍掉上面的尘土,好像这样就能拍掉刚才的慌乱。申老师也跟了出来,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到细密的汗珠像碎钻一样闪着光,她的蓝布褂子后背已经结了层白花花的盐渍。

村子东北角的树林里凉快得很,槐树叶层层叠叠,把阳光滤成了淡金色,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张婶家的土坯房就藏在树林深处,烟囱里飘出淡淡的艾草味,闻着让人心里发静。邢成义的父亲刚走到院门口,就看到张婶坐在枣树下的竹椅上,手里拿着根艾草在慢慢搓,草汁把她的指尖染成了绿的。

“张婶,您给看看孩子吧!”他的声音带着恳求,像被雨水泡过的棉花,沉甸甸的。张婶抬起头,眼睛浑浊却好像能看透人心,她指了指屋里的土炕:“放那儿吧。”

邢成义被轻轻放在铺着粗布褥子的土炕上,褥子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莲花,是张婶自己绣的。张婶捻着艾草走到炕边,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像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听不清字句。她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孩子额头轻轻按了按,又在胸口画了个奇怪的符号,指尖带着艾草的清香。

突然,邢成义的睫毛颤了颤。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慢慢睁开眼睛。那双眼睛里先是一片迷茫,像蒙着层雾,过了一会儿,雾气慢慢散开,他看到父亲焦急的脸,母亲通红的眼睛,还有申老师沾着汗的额发。

“水……”邢成义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喉咙干得像要冒烟。母亲赶紧倒了碗温水,用勺子一点点喂给他,水流过喉咙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像山涧的小溪在慢慢流淌。

张婶站在炕边,看着孩子喝完水,才慢悠悠地说:“这孩子魂儿不稳,刚才被吓着了,魂儿跑出去半截。”她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里面是些晒干的桃叶和柏枝,“熬水给孩子洗洗脸,晚上叫叫魂就没事了。”

邢成义的父亲连连道谢,往张婶手里塞钱,她却摆摆手:“邻里邻居的,孩子没事就好。”

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把树林里的影子拉得老长。邢成义被父亲抱在怀里,头靠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能闻到他身上的泥土味和汗水味,让人安心。母亲走在旁边,时不时摸摸他的额头,好像怕他再晕过去。申老师跟在后面,手里还攥着刚才掉在地上的红钢笔,笔帽上的漆被磕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金属色。

快到村口时,邢成义突然说:“爸,我不是故意打架的。”

父亲低头看了看他,声音很轻:“嗯,我知道。”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在土路上慢慢移动。远处传来谁家屋顶的电视声,还有孩子的笑声,混着晚风吹过玉米地的沙沙声,像一首温柔的歌。邢成义的眼睛慢慢闭上,这次不是因为晕过去,而是因为安心——他知道,不管自己多容易受伤,总有这些人在身后,像树一样稳稳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