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流,是因循着地势的指引,从高处向着低处奔涌。初时许是细流潺潺,触着河床的鹅卵石发出细碎的声响,可越往下去,汇了沿途的溪涧,便渐渐有了磅礴的气势。它漫过凹凸的河岸,把尖锐的石棱磨成圆润的卵石,将深浅不一的沟壑抚成平缓的滩涂——水之柔,从不是软弱,是包容万物的气度,是浸润干裂土壤时的细腻,能让荒芜生出绿意,化腐朽为神奇。
水亦有坚。檐下的水珠日复一日叩击青石,百年下来便凿出浅坑;汛期的洪流裹挟泥沙,能在峭壁间劈开通路,那股子韧劲,是水滴石穿的执着,更是石破天惊的力量。人生这条河,大抵也如这般,裹挟着光阴往前淌,河床刻满岁月的褶皱,两岸留下沧桑的印记。许多事走着走着就淡了,却总在某个回眸的瞬间惊觉,我们始终在记忆的河道里沉浮。听说水里的鱼只有七秒记忆,而人呢?有数据说,大多往事三五年便会模糊,能在心头盘踞七年以上的,定是刻进骨血的重要篇章。
有些记忆,得借着文字的锚才能泊在岸边。我们的故事,就从黄河流域那个小村庄开始讲起吧。
那是个多数人还在为温饱操劳的年代,一辈辈人像庄稼一样在这片土地上生根、生长、枯荣。村子小,三四百户人家,多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鲜少有人远行,日子过得简单,人心也透着股庄稼地般的厚实。九十年代“少生优生”的标语刷在村口的土墙上,红漆斑驳却依旧醒目,于是家家户户多是三口之家,或是一儿一女的四口之家,也有俩闺女的,若是头胎生了女儿,多半会再要个儿子——我便是在这样的风气里落了地,成了家里的独苗。
后来我总缠着父亲问:“为啥别家有哥有姐,再不济也有个弟弟妹妹,就我一个?”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会轻轻按在我头上,掌心的纹路像田埂般粗糙,却带着暖意。他嗓门本就大,笑起来更是震得人耳朵发痒,偏生这时会放轻了声音:“还不是因为你小时候太能折腾?又调皮又磨人,我和你妈合计着,有你一个就够了,多了实在养不起哟。”我听了,立马拍着胸脯保证以后一定听话,父亲的笑声便在土坯房里打着旋儿,撞在糊着报纸的墙上,又弹回来裹住我们父子俩。
我出生在夏天最热的那几天——三伏天。老人们常说:“伏天伏天不出门,一伏二伏躲树荫,蒲扇摇着等风来;三伏天里莫出门,出门就得被抬回。小娃子要听话,老胳膊老腿更得记牢,尤其那些爱动弹的,千万千万要当心!”这话说得实在,三伏天的三十天,暑气像蒸笼里的热气,一层叠一层地裹着人,尤其在那个连电扇都稀罕的农村,空调更是想都不敢想的物件。
那时候村里的娃出生,极少有人去医院。几个经验老道的接生婆守着村子,谁家有产妇要临盆,去请了来,在弥漫着草木灰味的屋子里,接过一个个新生命。我出生那天,李婶就是这样被请进门的。
“李婶,这都大半天了,孩她妈疼得直哼哼,我……我能做点啥?”父亲急得在床边打转,黝黑的额头上渗着汗,说话都带着颤音。他面前的土炕上,母亲正咬着牙忍受阵痛,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脸色白得像刚剥壳的花生。
李婶约莫五六十岁,头发在脑后挽成个髻,用一根银簪子别着,她往母亲身边凑了凑,又直起身朝父亲摆手:“邢家老大,你在这儿也帮不上忙,出去烧点开水来,我有用。快去吧!”
这屋子是真小,三间堂屋坐北朝南,取的是“安定”的好兆头,东边这间便当了卧室。土炕靠着东墙和南墙,炕边立着个三抽屉的木柜,下面两个小柜门,柜顶上蹲着个掉了漆的热水壶。北边墙根还有个稍大些的柜子,上面叠着个长一米二、高八十来厘米的木柜,两侧各安了个铜把手,磨得锃亮,想来是为了挪动时方便。北墙上贴着张财神爷年画,红袍绿靴,笑容憨态可掬,像要从纸上走下来。画前摆着个小供桌,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插着半截没烧完的香,青烟细细的,在阳光下打了个卷儿。
中间堂屋放着张八仙桌,桌面被磨得发亮,上面摆着个柳编筐,里面码着白胖的馒头,是母亲前几天蒸的。八仙桌前还有个小方桌,配着四条长凳,是一家人吃饭的地方。东边墙根立着口大缸,半人高,里面盛着从村西头大井里挑来的水,水面上漂着片梧桐叶,是风吹进去的。西边那间屋更简陋些,堆着锄头、镰刀这些农具,还有些装着种子的布袋,墙角结着蜘蛛网。堂屋西边搭了个“屋岔子”,几根木棍支起个棚子,里面盘着灶台,是用几块青砖和泥巴糊起来的,上圆下方,圆的地方卡着铁锅,方的槽子用来掏炉灰。锅台上摞着粗瓷碗,还有个豁了口的铁瓢。
父亲应着“好嘞”,抓起柜下的热水壶就往灶房跑,临出门又想起什么,回身把门口的蓝布帘子放下来,布帘子上绣着的牡丹早就洗得发灰,他还不忘朝里喊:“李婶,有啥要做的您尽管说,我在外面烧水,听得见!”
话音刚落,就听李婶在里面喊:“邢家老大,烧上水了去看看张婶,她要是得空,就请过来搭把手。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怕到时候忙不过来。”父亲赶紧应着“晓得了”,心里明白,这是李婶凭着经验安排妥当了。
灶房锅里还有昨晚的“压锅水”——农村人晚上收拾完碗筷,总习惯往锅里添些水,说不出啥道理,就像祖辈传下来的咒语,一代代照着做。父亲用竹制的刷锅帚把水刮干净,又舀了多半锅凉水。灶台里塞了些干柴,划着火柴,火苗“噌”地舔上柴草,带着股青烟往上冒。他知道火候,先添了把细树枝让火燃得旺些,再架上几根粗柴,估摸着够烧到水开,便转身往门外走。
我们村分南北两部分,北边叫“柏树谷堆”,因着村头那棵几百年的老柏树得名,树干粗得要两个大人合抱,枝桠像伞一样撑开,夏天满树浓绿,是村里人纳凉的好去处;南边叫“苏门楼”,老人们说,早年有户姓苏的人家最先在这里落脚,便有了这个名。我家在北边,按村里人的说法,就是“俺是家北类”。
那会儿刚过六点,天刚亮透,太阳还躲在东边的杨树林后面,空气里带着露水和麦秸秆的气息,还算凉快。村里人都起得早,尤其夏天,趁着日头没出来,得赶紧去地里薅草、浇水,等日头一毒就回家歇着,不然准得中暑。父亲一路走,一路跟碰见的乡亲打招呼:“三伯,早啊,地里草多不?”“他婶子,这就去喂猪?”乡音在晨雾里荡开,混着远处的鸡鸣犬吠,格外有生气。
张婶家在村东头,离我家不远,快走五分钟就到。她家院子用长短不一的木棍扎了道篱笆,上面爬着几棵牵牛花,紫的、蓝的开得正热闹。篱笆根种着菜:青辣椒挂在枝上像小灯笼,紫茄子藏在宽大的叶子底下,韭菜割得整整齐齐,几排大葱笔挺挺地立着,沾着晨露,透着股子水灵,把农家小院的清新气儿全显出来了。
父亲脚步快,转眼就到了院门口,扬声喊:“张婶,在家吗?我是邢家老大!”话音未落,就见厨房门口传来脚步声,张婶掀着门帘走了出来。她五十多岁,眼睛亮得很,像浸过井水,带着股子精明劲儿,又透着慈祥,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故事。身上穿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蓝布褂子,补丁的颜色深浅不一,却缝得平平整整,看着就利落。她手里还攥着块粗布毛巾,正擦着手,想来是刚在厨房忙活完。
“邢家老大这是咋了?急急忙忙的,出啥事儿了?”张婶走到父亲跟前,声音清亮。
“张婶,我家那口子要生了,李婶在那儿照应,说一个人怕忙不过来,让我来请您过去搭把手。”父亲一口气说完,眼睛里的急火都快溢出来了,那眼神像是在说“您快跟我走”。
张婶一看他这模样,啥也没多问,只说:“走!”说着解下围裙,往院子里的“阳条”上一搭——那是用两根竹竿架起来的绳子,专门用来晒被子、晾衣裳的。两人快步往我家赶,刚进院门,张婶就径直钻进堂屋,和李婶一起忙活起来。
父亲转身进了灶房,锅里的水正好“咕嘟咕嘟”地开了,白气从锅盖缝里往外冒,带着股子水汽的腥甜。他赶紧掀开锅盖,拿起铁瓢往热水壶里灌,刚灌了一半,院门口传来个大嗓门:“大哥,我来了!有啥要搭把手的?”
抬头一看,是邻居二柱子,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梁上淌着汗,右边肩上搭着件白背心,湿了大半,贴在皮肤上。他穿条军绿色大裤衩,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脚上趿拉着双塑料拖鞋,下巴上刚刮过的胡茬青青的,带着股子年轻小伙的野气。他脸上那笑藏都藏不住,几步就跨进了院子。
父亲手里的瓢顿了顿,心里头那股子慌劲儿,好像被这声喊冲散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