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你能跑哪儿去?”后面的孩子追得急,声音里带着喘,却不忘调侃,“看你累得舌头都快吐出来了,还跑?能跑多远?乖乖停下让我们抓住,省得费劲儿!”
前面那矮个子孩子头也不回,脚底下却没停,眼看快到胡同口,猛地一转身拐了进去。这胡同虽说是土路,却扫得干干净净,连碎石子都少见,显然是哪家勤快人天天打理的。他这才回头,冲着追来的一群人喊:“抓我?门儿都没有!我想跑,你们谁也抓不住!再说了,我马上就到家了——我妈要是出来,看你们还敢闹!”
后面几个孩子对视一眼,立刻有了主意。两个年纪小的一扭头,抄了另一条胡同,看样子是想绕到前面截他。剩下的继续往前追,脚步声“噔噔”踩在土路上,混着孩子们的笑闹声,像串撒欢的珠子,滚过村里一条又一条窄巷。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烟火气的呼唤从路边的土坯房里飘出来,清清爽爽的,盖过了所有喧闹:“成义——吃饭啦!”
声音刚落,那个跑在最前面、被叫做“成义”的男孩猛地刹住脚。他瘦瘦的,皮肤是晒透了的麦色,一双不大的眼睛是双眼皮,眼尾微微上挑,透着点机灵;鼻子小巧,有点塌,却显得格外憨厚;嘴角一咧,露出两颗白里带点黄的门牙,明明是疯跑了半天的野小子,瞧着竟有几分文质彬彬的模样。他深吸一口气,把肺里的热气吐出来,扬声应道:“哎——知道啦!这就回!”
说完,他转头冲身后的伙伴们摆摆手:“我妈叫我吃饭了,你们玩去吧!”话音未落,人已经像只受惊的小鹿,朝着自家院门冲去。
剩下的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没了追下去的兴致。
“那我也回家了,”一个胖小子摸了摸肚子,“省得我爸等会儿又扯着嗓子喊,吃完了再出来玩。”
“行,我也回,”另一个甩了甩胳膊,一脸倦意,“跑了大半天,腿都软了。我家近,不急。”
“哎,今天就到这儿吧,”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咂咂嘴,眼睛亮晶晶的,“我妈说中午炒白菜粉条,想想都流口水!”
“我家没人,得去奶奶家吃,就是路远点。”最后一个孩子说着,已经转身往村西头走。
嬉闹声渐渐散了,孩子们的身影像滴进水里的墨,慢慢融进了胡同深处。
这时候,村北头接二连三地响起呼唤声,有的急,有的缓,像块石头扔进水里,荡开一圈圈涟漪——大人们哪知道孩子疯跑到了哪儿?西边的土坑里掏沙土,南边的洼地里挖胶泥,东边的河岸边扔石头,北边的田埂上抓青蛙……这些都是孩子们的乐园,所以呼唤声只能朝着四面八方散开,像撒网似的,总能把自家娃捞回来。
“东的——回家吃饭喽!”
“辉的——饭好了!给你留了最爱吃的鸡蛋羹!”
“涛涛——再不来,菜都凉透啦!”
“光的——快点!碗都摆好了!”
“宁的——过来吃饭了,你爸带了肉肠回来!”
有爸爸的大嗓门,有妈妈的细声哄,没传出声的,大约是早就被家里人逮回去了。
成义一路小跑冲进院门时,小脸已经被汗打透,混着脸上的土,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小花猫”,可眼睛亮得很,满是疯玩后的雀跃。“爸!妈!我回来啦!今天吃啥呀?”他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声音脆得像刚摘的黄瓜。
屋里传来妈妈的声音,带着点嗔怪:“赶紧进来!再磨蹭会儿,汤都凉透了!”
成义三步并作两步蹿进堂屋,一眼就瞅见桌上摆着两碗热汤。雪白的豆腐块浮在汤里,粉条像游龙似的缠缠绕绕,白菜帮嫩白,白菜叶绿得发亮,撒在上面的葱花绿中带黄,一层薄薄的油花漂在汤面,还没凑近,一股香油的香味就钻进了鼻子。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抬起胳膊,用袖子蹭了蹭嘴角——其实根本没流口水,就是馋的。
旁边的盘子里是豆角炒鸡蛋,金黄的鸡蛋块裹着翠绿的豆角,油亮亮的;还有一摞暄软的馒头,冒着热气。成义刚要坐下,就被妈妈拦住了。
“干啥?手不洗、脸不擦就想吃饭?”妈妈板着脸,指了指院角的水盆,“去!好好洗洗,看你那脸,跟泥猴似的。”
成义吐了吐舌头,不敢顶嘴,乖乖跑到院角。水盆里的水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带着点凉气,他掬起一捧,“哗啦”泼在脸上,又仔仔细细搓了搓手,连指甲缝里的泥都抠干净了。洗完脸,他从晾衣绳上扯下那条洗得发白的粗布毛巾,把脸上手上的水擦干,这才又溜回屋里,规规矩矩地坐在饭桌前。
妈妈见他洗干净了,脸上的严肃散去,笑了笑,放下手里的铁茶缸子:“赶紧吃吧,吃完了去地里给你爸送饭——他中午不回来。”说着,自己也端起碗,陪他一起吃。
“妈,爸在那块地里干活啊?”成义嘴里塞着馒头,含含糊糊地问,又扒拉了一大口豆角炒鸡蛋,蛋黄的香混着豆角的鲜,在嘴里炸开。
妈妈刚吃了一口饭,闻言笑着看了他一眼,没直接回答,反倒问:“成义,咱家有几块地?都在哪儿,你还记得不?”
成义愣了一下,赶紧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又喝了口汤顺顺,这才掰着手指头数:“咱家总共四块地。一块叫‘大坑’,离咱家最近,就在屋后那片;一块在‘大块地’,往沿黄路去炎篙地的半道上;第三块就在炎篙地,紧挨着河北边;还有一块最远,在‘大西北’,都快挨着卢井村的地了——”说到这儿,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显然是觉得那地方太远,心里有点发怵,说完自己先笑了,赶紧低下头扒拉饭。
妈妈听得眼里都是笑意,显然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母子俩安安静静地吃着饭,一碗汤、一个馒头,再加上小半盘豆角炒鸡蛋,很快就进了成义的肚子。他放下碗,打了个满足的饱嗝。
“吃好了?”妈妈问。
成义抬起头,清了清嗓子,站起身,认真地点点头:“妈,我吃完了。把给爸爸的饭给我吧,我这就送去。”
“好。”妈妈从灶台上拎过一个塑料编织篮,里面装着一个铝饭盒和一个军绿色水壶。成义双手接过来,掂量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走。
出了院门,穿过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胡同,没几步就到了“大街”上。说是大街,其实就是条土路,曲曲折折的,像条土黄色的带子,把整个村子串了起来。顺着这条路往北走,要下一个坡,路面坑坑洼洼的,马车一经过,就扬起漫天尘土,黄澄澄的,呛得人直捂鼻子,却也只能低着头,继续往前走——在这黄土窝里住久了,谁也没把这点土当回事。
路两旁的白杨树长得笔直,像插在地上的长矛,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一会儿向东倒,一会儿向西倾,偶尔还会南北摆摆,像是在跳一支不成章法的舞,又像是在齐声唱着一支单调却快活的歌。那声音沙沙的,带着点催眠的劲儿,让人忍不住想眯起眼,把一上午疯跑的累劲儿都赶跑。
中午的日头毒得很,像个骄傲的君王,把光和热泼洒得毫无保留,让人不敢直视;又像个娇纵的公主,明明灼得人皮肤发烫,偏又美得耀眼,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最后只能狼狈地低下头。
成义走得急,脚下的土路被踩出“沙沙”的声响。两旁的白杨树在他身后慢慢后退,他心里惦记着爸爸可能饿了,脚步不由得越来越快。快到自家地头时,远远就看见父亲正蹲在地里,弓着腰,飞快地拔着麦垄里的草。那些杂草被连根拔起,随手扔到田埂上,蔫头耷脑的。
离得还有段距离,成义却能看清父亲的蓝布褂子已经湿透了,后背那块深色的印记越来越大,是汗水洇的。他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酸的——平时父亲总是笑呵呵的,只要他不闯祸,要啥给啥,从来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这会儿看着父亲在日头下汗流浃背的样子,才隐隐明白,那些轻易得到的东西,都是父亲这样一滴滴汗换来的。
“爸!吃饭了!歇会儿吧!”成义喊了一声,加快脚步跑到父亲身边,把篮子放在田埂上,一样样往外拿——铝饭盒里是馒头和豆角炒鸡蛋,水壶里灌满了凉白开。
父亲直起身,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擦了把脸,又拍了拍手上的土,正想去拿水壶洗手,成义已经抢先一步:“爸,我来。”
父亲看着儿子,笑了,眼里的疲惫淡了不少,只轻轻“嗯”了一声。
成义拿起水壶,往父亲递过来的搪瓷杯里倒水,水线细细的,直到杯子七分满才停住。父亲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大半,长舒一口气,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
成义在一旁看着,心里那点酸涩慢慢化了,变成暖暖的东西。田埂边的麦子已经泛黄,沉甸甸的麦穗低着头,一阵风吹过,麦浪翻滚,带着股清甜的麦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是独属于田野的味道。阳光依旧刺眼,可身边有父亲,有这满地的麦子,成义忽然觉得,这热烘烘的夏天,也没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