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的光晕在地上晃出圈暖黄,王红梅踩着邢成义的影子走,鞋跟偶尔蹭到他的鞋边,发出轻悄悄的“嗒”声。“你听,”她忽然停脚,侧耳听着胡同深处,“是不是有弹棉花的声音?”
邢成义也屏住气,果然听见“嘣嘣”的弦响,混着晚风飘过来,像谁在揉一块极软的面团。“是老张家的铺子吧,”他记得王红梅提过,“上回你说他家弹的棉絮,比咱老家的还软和。”两人顺着声音往胡同里拐,走没几步,就见一扇虚掩的木门里透出昏黄的光,门轴上的红漆掉了大半,门楣上“张记弹棉”四个字被岁月磨得只剩个轮廓。
门里的老弹弓正上下跳动,弦线绷得紧紧的,白花花的棉絮在灯光里飞,像春天的柳絮。一个穿蓝布衫的老爷子正坐在竹凳上,手里绕着棉线,见他们在门口张望,便笑着招手:“进来瞅瞅?”
王红梅刚迈过门槛,就被棉絮迷了眼,邢成义赶紧替她挡了挡,掌心在她眼前轻轻扇着。“这是弹给胡同里李奶奶的,”老爷子放下线轴,指了指墙角叠好的棉胎,“她孙子要娶媳妇,说就得用老法子弹的棉絮,盖着踏实。”
王红梅伸手碰了碰棉胎,软得像朵云,指尖沾了点棉絮,她小心翼翼捏着,忽然笑了:“跟你揉的油皮似的,一按一个坑,还能慢慢鼓起来。”邢成义也伸手按了按,棉胎回弹时带着点轻响,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个油纸包,是下午特意留的玫瑰酥,“老爷子,尝尝?刚出炉的。”
老爷子接过酥饼,刚咬一口,酥渣就掉在蓝布衫上,像落了层雪。“甜津津的,”他眯着眼笑,“比前儿个胡同口卖的糖耳朵对味。”正说着,里屋忽然跑出来只小黄狗,蹭地跳上棉胎,爪子在白花花的棉絮上踩出串小梅花印,跟刚才三花猫踩在鞋上的印子一模一样。
“你这小东西!”老爷子佯装生气,却只是轻轻踢了踢狗肚子,“跟你说多少回,别往棉胎上踩。”小黄狗却叼起块掉在地上的酥渣,颠颠地跑到王红梅脚边,尾巴摇得像个拨浪鼓。她弯腰摸了摸狗脑袋,棉絮沾了满手,邢成义掏出帕子替她擦,擦着擦着忽然笑了:“你这手,跟刚揉完面似的。”
从弹棉铺出来时,手上还沾着淡淡的棉絮香。王红梅走两步就抬抬手,看棉絮在灯光里慢慢飘走,像捧着些碎星星。“赶明儿天冷了,咱也来弹床棉胎吧,”她忽然说,“就弹成玫瑰酥的形状,四四方方的,边上捏圈褶子。”邢成义捏了捏她的手:“行啊,到时候让老爷子在棉胎角上绣朵花,跟你围巾上那猫毛别针凑一对。”
胡同口的槐树上挂着个旧鸟笼,笼里的画眉正“啾啾”叫,声音脆得像咬碎了冰糖。王红梅凑过去看,鸟笼的竹条上缠着圈红绳,打了个蝴蝶结,跟她颈间的那个有几分像。“这笼是前儿个捡的,”守笼的大爷说,“原主搬家扔了,我瞅着竹条还结实,就拾回来修了修。”
邢成义忽然指着笼底:“你看那垫布。”王红梅仔细一瞧,笼底铺着块蓝白格子布,边角都磨毛了,却洗得干干净净——那纹路,竟和她在库房穿的围裙一模一样。“这布……”她刚要问,就见画眉忽然扑腾翅膀,抖落根羽毛,慢悠悠飘到她手心里,细得像根棉线。
“留着吧,”邢成义替她把羽毛夹进围巾的缝隙里,“跟那猫毛、棉絮凑一起,咱这一路捡了不少宝贝。”王红梅低头看,围巾上别着猫毛,手心捏着鸟羽,指尖还沾着棉絮,倒像是把这胡同的烟火气都拢在了身上。
风里忽然飘来烤红薯的甜香,是个推着铁皮桶的大爷从对面走来,桶盖一掀,白气“腾”地冒出来,裹着蜜似的甜。邢成义拉着她往那边走,刚要掏钱,就见那三花猫不知何时又跟了来,蹲在大爷的桶边,尾巴绕着桶底打圈,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儿。
“给它也来块?”王红梅笑着指猫,大爷便捡了块小的,搁在纸上递过去。猫叼着红薯,竟没立刻跑,就蹲在两人脚边,小口小口啃着,甜香混着猫毛的味,在晚风里缠成一团。邢成义把刚买的红薯塞给王红梅,自己则蹲在猫旁边,看着它啃得满脸沾着薯泥,忽然说:“它要是能跟咱回家,往后你揉面时,就让它蹲在面案边瞅着,跟当年你瞅我似的。”
王红梅咬着红薯,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被邢成义用拇指擦掉。远处的路灯忽然闪了闪,像谁眨了下眼,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晃了晃,又稳稳地叠在一起。她忽然想起库房里那本摊开的账本,想起玫瑰酥掉在账页上的酥渣,想起日历上画的小蛋糕——原来日子就像这一路捡的零碎,猫毛、鸟羽、棉絮、薯泥,看着不起眼,凑在一起,倒比最精致的点心还让人心里踏实。
夜市的灯泡用细铁丝吊在竹竿上,被风刮得晃晃悠悠,光在地上投下一圈圈昏黄的涟漪,刚好罩住邢成义和王红梅面前的折叠小桌。塑料桌布上沾着前几桌客人留下的油渍,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王红梅刚要掏纸巾擦,就被邢成义按住手:“别擦,越擦越油。”他从工装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报纸——是早上食府门口发的促销单,三两下折成方块垫在她手边,“搁这儿,手别沾着桌布。”
王红梅把帆布包往腿上拢了拢,包带在肩上勒出浅浅的红痕。这包是她来BJ前妈给买的,说“上班背得体面”,此刻里面还装着她的服务员手册,边角被手指捻得发卷。“今天包间里的客人真有意思,”她用指尖戳着报纸上的字,“有个大爷非要用骨碟喝啤酒,说‘这碟子比酒杯深,装得多’,我劝了半天,他才肯换杯子。”
邢成义刚拧开啤酒瓶,泡沫“滋滋”地冒到瓶口,他赶紧仰脖喝了一小口,喉结滚动时,鬓角的汗珠被风一吹,凉得像贴了片冰。“你别太较真,”他把啤酒往桌角推了推,瓶底的水珠顺着桌腿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咱干服务的,客人高兴就行。我在后厨时,有回客人要把玫瑰酥泡在酸辣汤里吃,我也照样给端过去——吃的是个乐呵。”
王红梅“噗嗤”笑出声,伸手去够桌上的菜单,指尖刚碰到纸页,就被风卷得“哗啦”响。菜单上的“铁板烧”三个字被油烟熏得发黑,她指着鱿鱼须说:“要这个,多放洋葱,哦不对……”她忽然停住,脸上泛起红,“我忘了你不爱吃洋葱。”来BJ前她哪会记这些,在老家时顿顿都是妈把菜夹到碗里,从不用自己操心。
“没事,你爱吃就放,”邢成义朝老板扬了扬下巴,“老板,铁板烧多放洋葱,微辣!再来份荠菜水饺,别放虾皮。”他记得王红梅昨天在微信里说,宿舍食堂的虾皮水饺腥得她没吃两口,“荠菜是刚割的吧?闻着挺鲜。”老板正蹲在炭火炉前翻铁板,铁铲敲出“叮叮当当”的响:“刚从郊区拉来的,早上还带着露水呢!”
风裹着烤冷面的甜香飘过来,王红梅忽然盯着邢成义的手看——他的虎口处有层浅褐色的茧,是常年握刀、揉面磨出来的,指关节上还有道细细的疤。“这疤是怎么弄的?”她伸手要碰,又赶紧缩回来,像怕碰碎了什么。“前年剁肉馅,刀滑了,”邢成义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当时流了点血,王师傅非拉我去医院,说‘手上的伤得当回事,将来揉面没劲’。”他说的王师傅是素味斋的老师傅,也是把他和王红梅凑到一块儿的“媒人”。
王红梅的指尖在桌布上画着圈,忽然小声说:“其实我今天差点跟客人吵起来。”有个穿西装的男人嫌她倒茶慢了,把杯子往桌上一墩,茶水溅了她一袖口。“我当时眼泪都快出来了,可想起手册上说‘不能跟客人顶嘴’,就硬憋着没说话。”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口,浅灰色的工装沾着块茶渍,像朵没开的花,“以前在学校哪受过这委屈,现在才知道,上班真难。”
邢成义没说话,从包里掏出个小铁盒——是他特意从总店带来的,里面装着玫瑰酥的碎渣。“吃点甜的,”他往她手里倒了点,酥渣在掌心簌簌地掉,“王师傅说,人受委屈时,吃口甜的就好了。”王红梅捏起一块放进嘴里,黄油的香混着玫瑰的甜在舌尖漫开,忽然想起高三那年,她趴在桌上哭,妈也是这样往她嘴里塞块糖:“没啥过不去的。”
“你别担心,”邢成义用筷子敲了敲桌面,“我刚上班时,把客人的鱼给烧糊了,师傅让我把鱼端到自己面前,盯着看了一下午,说‘记住这糊味,下次就不会错了’。现在我烧的鱼,客人都说比老厨师的还香。”他说得认真,眼角的笑纹堆起来,像揉面时特意捏出的褶子,“你比我聪明,用不了多久,肯定比谁都做得好。”
老板端着铁板烧过来了,铁铲在铁板上“哐当”一磕,油星子溅起来,在灯光下像碎金子。鱿鱼须卷成小小的圈,洋葱在酱汁里泡得透亮,王红梅刚要伸筷子,就被邢成义拦住:“烫,吹吹。”他夹起一根鱿鱼须在嘴边扇着风,风从他指缝里钻过,带着孜然的香。王红梅看着他的侧脸,路灯的光落在他鼻梁上,映出层淡淡的绒毛,忽然觉得,这比老家院子里的月光还让人安心。
“对了,你能喝多少酒啊?”王红梅吸了口果粒橙,瓶身上的橙子图案被手指摸得发亮。她从没见过邢成义喝酒,在素味斋时他总说“后厨不能沾酒,误事”。邢成义挑了挑眉,忽然把啤酒瓶往桌上一顿,瓶底在塑料布上蹭出“吱呀”的响:“这话问得——燕京不倒我不倒,雪花不飘我不飘!”
王红梅愣了愣,没明白这绕口令似的话。邢成义憋不住笑,伸手比划着:“就是说啊,喝燕京啤酒,只要酒瓶子还没倒,我就倒不了;喝雪花啤酒,只要泡沫还没飘完,我就不会飘——说白了,就是海量!”他说得一本正经,手却在桌下悄悄碰了碰她的膝盖,像在讨赏。
“呸,”王红梅被逗得直拍桌子,吸管都从嘴里掉出来了,“你这是从哪儿学的顺口溜?比我们宿舍楼下卖烤红薯的大爷说的还逗。”她笑得肩膀直颤,眼角沁出点泪,赶紧用手背擦掉,“我爸以前也爱说这些,他总说‘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结果喝半杯就脸红。”
“那我比大伯强啊”邢成义拿起啤酒瓶,往杯里倒了半杯,琥珀色的酒液里浮着细密的泡沫,“你看,这泡沫多结实,跟我揉的油皮似的,不容易破。”他把杯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尝尝?就一小口,跟饮料似的。”王红梅犹豫着抿了一口,苦涩里带着点麦香,刚要皱眉,就被他塞了块玫瑰酥:“含着,就不苦了。”
水饺端上来时,热气裹着荠菜香扑过来,王红梅夹起一个咬了小口,绿色的菜馅里裹着点肉丁,鲜得她眯起眼睛:“比老家的好吃!”在老家时妈总说“城里的菜没土腥味”,她还不信,现在才知道,原来好吃的不是菜,是陪你吃饭的人。“好吃就多吃点,”邢成义往她碟子里夹了三个,“不够再点,今天我请客。”他从口袋里摸出个信封,是这个月的奖金,厚厚的一沓,“等你发了工资,再请我吃。”
旁边桌的几个年轻人在划拳,“五魁首”“六六六”的喊声混着啤酒瓶的碰撞声飘过来。王红梅忽然想起早上在包间里,有个客人唱生日歌跑调,跑得上气不接,逗得满屋子人笑。“今天有个包间过寿,”她往嘴里塞了个水饺,“那蛋糕上的奶油厚得像棉被,我看着都腻,可寿星老太太吃得特香,说‘这辈子没吃过这么甜的’。”
“人老了就爱吃甜的,”邢成义喝了口啤酒,“我奶奶在世时,总偷着吃冰糖,说‘甜的能治百病’。”他忽然从包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用棉线缠好的腊梅干,“素味斋后院的腊梅,我摘了点晒干,你泡水喝,比茶叶香。”布包上还绣着朵小梅花,是王师傅的老伴绣的,“泡水时放两颗冰糖,跟你刚才喝的果粒橙似的甜。”
王红梅把腊梅干小心地放进帆布包,刚碰到包底的服务员手册,忽然想起什么:“今天经理夸我包间收拾得干净,说‘比老员工还仔细’。”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像落了星光,“我擦杯子时,用你教的法子,先冲热水再用布擦,一点水印都没有。”邢成义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就说你聪明,一点就透。”
风渐渐小了,夜市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像撒在地上的星星。王红梅看着铁板上剩下的洋葱,忽然夹起一块放进嘴里,辣得她直哈气。“你不爱吃怎么还吃?”邢成义赶紧给她递水,“是不是傻?”“就是想尝尝,”她喝了口果粒橙,脸颊红扑扑的,“总不能一直挑食,万一客人点洋葱炒肉,我总不能说‘我不爱吃,你别点’吧?”
邢成义看着她,忽然觉得心里像被揉进了块黄油,慢慢化开来,暖得发胀。他想起王红梅刚到素味斋时,连擀面杖都不会拿,现在却能把包间的骨碟摆得像模像样;想起她以前吃面条都要妈挑掉葱花,现在却主动尝起了洋葱。“你长大了,”他轻声说,像在跟自己说话,“真的长大了。”
王红梅没听见他的话,正盯着老板的炭火炉发呆。炉火“噼啪”地跳,映得老板的脸忽明忽暗,像老家灶膛里的火。“我妈今天打电话,问我能不能适应,”她用筷子拨着碟子里的水饺,“我说‘挺好的,成义总照顾我’,她就让我跟你说‘谢谢你’。”邢成义的耳朵红了,挠挠头说:“谢啥,都是应该的。”
旁边桌的年轻人结账走了,留下满地的啤酒瓶。王红梅忽然指着其中一个说:“你看,那就是燕京啤酒。”邢成义顺着看过去,瓶身上的“燕京”两个字在灯光下格外清楚。“那你现在算不算‘燕京不倒’?”她笑着问,眼睛弯成了月牙。“当然算,”邢成义拿起自己的酒瓶晃了晃,“你看,还满着呢。”
老板过来收铁板,铁铲刮过铁板的声音“刺啦”响。“小姑娘是新来的服务员吧?”他笑着搭话,“刚才看你俩聊天,就像我跟我媳妇刚进城那会儿,啥都新鲜,啥都想试试。”王红梅的脸更红了,低头抠着桌布上的油点。“老板您眼光真好,”邢成义接话,“她刚上班,啥都不懂,还得慢慢学。”
“不用急,”老板擦着铁板说,“谁不是从啥都不懂过来的?我刚开始摆摊时,连煤气灶都不会开,还是旁边卖炒粉的大姐教我的。现在不也挺好?”他往炭火炉里添了块煤,火苗“腾”地窜起来,“人啊,就像这铁板上的鱿鱼,得多翻几次,才能入味。”
王红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最后一个水饺放进嘴里。荠菜的香混着邢成义身上的面粉味,在舌尖漫开,忽然觉得,BJ的夜好像也没那么冷了。她看着邢成义喝啤酒的样子,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虎口的茧、指节的疤,都像是在说“别怕,有我呢”。
风又起了,吹得灯泡晃得更厉害,王红梅下意识往邢成义身边靠了靠。他立刻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肩上,衣料上还带着他身上的体温,混着点面粉和黄油的淡香。“别冻着,明天还得上班呢。”他说着,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糙却暖和,像老家冬天里的暖炉。
王红梅的手指在他手心里动了动,摸到那层熟悉的茧。她忽然想起早上在包间里,自己不小心把醋瓶碰倒了,吓得手足无措,是邢成义在微信里说“没事,用布蘸点小苏打擦,一点印都没有”。原来有人撑腰的感觉,是这样的。
夜市渐渐热闹起来,有卖糖葫芦的大爷推着车经过,“冰糖葫芦——”的吆喝声在风里飘得老远。王红梅看着那一串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忽然说:“等我发了工资,咱买两串,要山楂的,裹厚厚的糖。”邢成义笑了:“行,再买两串山药的,你不是爱吃吗?”
铁板上的油渍被老板擦得干干净净,像从没放过食物。王红梅看着空了的水饺盘,忽然觉得心里满满当当的,像被揉得恰到好处的面团。她知道,往后的日子可能还会有委屈、有难挨,但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有这口热乎的夜宵,有这暖乎乎的啤酒香,就什么都不怕了。
风卷着炭火炉的烟飘过来,带着点呛人的味,王红梅却不觉得难受。她靠在邢成义的肩上,听着他说后厨的趣事,听着老板和客人的笑骂,听着远处传来的车鸣声,忽然觉得,这就是BJ的声音,是属于她和他的,刚刚开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