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生之羽衣囊甚深,红梅之手为其全裹于内,指尖触其絮,杂以皂角淡香。风自夜市铁棚下穿,卷余烟,生遂揽之入怀,颔抵其顶曰:“手何仍凉?”
红梅指尖于其掌心蹭,触其指腹老茧,类素味斋揉面之老案纹。仰而视曰:“今宵宿何处?”灯照生睫,投小片阴。
生步顿,喉动曰:“总店宿舍归不得,此店罢晚,末车早过,当宿中店左近。”瞥胡同深处,红灯笼悬“住宿”字,牌为风摇。
红梅指于囊中蜷,帆布包带肩痕未消:“姑……宿外馆?适来街角有,视之尚洁。”
生挠首,耳微赤:“未妥……我独居颇费,汝……可同往?”言出觉失,亟补曰:“非他意,惟汝独处不安。”
红梅面骤热,避其后,声细如蚊:“可乎?”念舍监言“女宜慎”,然视生冻红之鼻尖,语咽。
生遽牵其手,趋红灯笼,步稍急,若恐其悔:“何不可?我素慕汝,自素味斋见汝捏玫瑰酥始。”言略憨,而语气紧:“吾誓,惟安寝,不他为。”
胡同砖缝积冰,踏之“咯吱”。挂灯者,实老楼也,主于门支煤炉,见之,掀盖添煤曰:“宿乎?有地下室,八十钱一宵,可浴。”
生回顾红梅,彼正凝墙根仙人掌,冻蔫而犹挺绿。“往观?”轻声问,若恐惊之。
地下室入口在楼后,铁门悬铃,一推“叮铃”鸣。梯陡如梯,生前导,反手牵之,掌心汗濡其手。“徐行,阶滑。”每步辄回视,声在楼道作闷响。
室较所料亮,水泥壁贴旧年画,画中胖娃抱鲤,角卷。铁床占大半,铺洗白绿褥,被角叠方。墙角立掉漆衣柜,柜门镜蒙尘,照人略虚。
“汝观,物皆备。”生搓手,出保温杯,乃后厨所携热水:“主言可浴,热水器在廊尽,我往觅一次性履。”言毕即出,军绿裤扫床脚,带尘于光柱飞。
红梅坐床沿,床垫“吱呀”。抚褥,软而有日曝味,类乡院晒被。衣柜上置搪瓷杯,口豁,插塑玫瑰,瓣缺一角,犹鲜红。
生持履归,手攥纸巾:“适前台得之,汝先浴,水热。”置履其旁,底纹将平:“我立廊下,汝锁门。”
热水自花洒出,带铁腥,红梅涂皂,沫中浮玫瑰酥甜香——乃午后收拾包间所沾酥屑,犹存衣上。望瓷砖水汽,忽忆生言“我素慕汝”,心跳如乡中揉面未按之团,“咚咚”上涌。
浴毕出,生正蹲擦镜,以工装囊帕,灰擦出道道。“汝观,可照矣。”起,镜中二人相近,她发湿贴颊,他额发为风乱。
窗外风更紧,吹地下室窗“哐哐”。生移唯一棉被向之:“汝盖厚者,我用此薄。”出净衫:“我往浴,即返。”
红梅卧内侧,听其步逝于廊,忽觉地下室不甚寒。墙上年画为风摇,胖娃面对之,若笑。抚枕,套绣小梅,针脚歪,类所织坏之巾。
生归,发犹滴水,以巾擦,水汽凝肩为珠。“汝卧内侧,靠墙暖。”叠羽衣为枕:“我在外侧,必不扰汝。”
暗中,但闻彼此息声,及窗外风。红梅向墙缩,床垫复“吱呀”。“寒乎?”生问,声在暗略闷:“若……以羽衣覆汝?”
“不寒。”红梅声微颤,觉其近,闻皂角香,杂淡酒气:“邢生,汝……前言当真?”
默片时,床垫微陷,其或侧身对之:“诚然。自汝初捏玫瑰酥如小日,我便慕之。”暗中,其指谨触她手背,若试面之软硬:“我知不及汝,汝为诸生,我惟厨耳……”
“非也。”红梅止之,翻身对之,虽不见其面,觉其息落额上:“我亦慕汝,自汝拾坠地玫瑰酥,言‘勿弃’始。”
风犹号,地下室忽静,惟彼此心跳,类素味斋后厨蒸笼声,“咚咚”然,带热气。生手徐伸,轻握其手,不复藏于囊,惟攥之,若持新出玫瑰酥,恐烫又恐坠。
“然则……卧而语?”声含怯,类初于素味斋授刀于老师傅,手颤。
“嗯。”红梅向之靠,鼻尖触其衫,带潮暖。
窗外风声渐微,地下室灯偶“滋滋”,映墙上年画忽明忽暗。红梅觉,此八十钱之地下室,胜他处暖,以身边人,若小日,聚光热予己。
夜半风止,地下室惟余彼此息声,轻若落酥之糖霜。红梅迷迷糊糊向暖处靠,鼻尖蹭生衫,带皂角面粉混香。其似为所动,息顿,未动,待她手无意搭其臂,方谨翻身。
“寒?”声带初醒之哑,伸袂掖其颈。红梅不语,惟向其怀缩,若寻炉之猫。其臂迟疑,终轻环其腰,掌心贴她背衣,渐焐暖其凉处。
背觉其胸起伏,类揉面时面之息。红梅面埋其肩,闻发中水汽,杂廉价洗发水柠檬味——乃食府宿舍所发,然胜他香安人。“少时常盼长,”忽喃喃:“以为长便可任闯,至京方知,得人可依,胜他物。”
生颔抵其顶,胡茬轻蹭其发:“后我为汝依。”声略紧,环腰之手收更紧:“待开铺,汝坐窗下算账,我在后厨揉面,抬头便见汝。”
红梅指在其背画案纹,忽笑:“我当学算账,勿使玫瑰酥售成亏。”其亦笑,胸震透过相贴之身传,类老案为杖敲之响。
久之,红梅息渐沉。生睁目望天花板,暗中略见墙皮剥落,若未竟之画。低头视怀中人,睫在睑下投浅影,鼻尖微翘,若未长之童。忽忆素味斋,她蹲案前学捏褶,日照其顶,面粉扬于光,彼时便思,若能常此,善哉。
窗外天渐青,地下室有微光。生谨调姿,令其靠更适,己不复睡。惟视之,听其匀息,若守新出玫瑰酥,恐损又恐醒。
晨光从窗缝入,投细光带,内浮尘徐游。红梅动,睫颤,醒。愣然,忆正靠生怀,面骤红,将移,为其按住。
“再卧,尚早。”声带晨露之湿,手仍环其腰,未松。红梅不复动,惟靠之,听其心跳,若听老案上不息之揉面声。
地下室灯顶“滋滋”两声,亮甚刺眼。红梅忽觉,无论八十钱之地下室,抑或将来可能开之小铺,只要身边此人,有此相拥之温,日子便如新发玫瑰酥,酥则掉渣,甜则暖心。
白话文如下:
邢成义的羽绒服兜很深,王红梅的手被他整个裹在里面,指尖能摸到他衣料里的绒毛,混着点洗衣皂的淡香。风从夜市摊的铁皮棚下钻过来,卷着残留的油烟味,他下意识把她往怀里带了带,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手怎么还是这么凉?”
王红梅的指尖在他掌心蹭了蹭,触到他指腹的薄茧,像在素味斋揉面时摸到的老面案纹路。“今晚住哪里啊?”她仰头看他,路灯的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邢成义的步子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我回不去总店宿舍了,这边门店下班晚,末班车早过了,得住中店附近。”他往胡同深处瞥了眼,那边亮着盏“住宿”的红灯笼,字牌被风吹得歪歪扭扭。
王红梅的手指在他兜里蜷了蜷,帆布包带在肩上硌出的印子还没消:“要不……在外面住个宾馆?刚才过来时,街角就有一家,看着挺干净。”
邢成义却挠了挠头,耳朵有点红:“不好吧……我一个人住挺浪费的,要不……你要不要一起?”话刚出口,他就觉得不妥,赶紧补充,“我不是那意思,就是……你一个小姑娘住外面也不安全。”
王红梅的脸“腾”地热了,往他身后躲了躲,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这样……好吗?”她想起宿舍阿姨说的“女孩子要当心”,可看着邢成义冻得发红的鼻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邢成义忽然拉起她的手,往红灯笼那边走,步子有点急,像怕她反悔:“有啥不好的?我一直都喜欢你,从在素味斋看你捏玫瑰酥那天就喜欢。”他说得有点厚脸皮,语气却发紧,“我保证,就好好睡觉,啥也不做。”
胡同里的砖缝里积着冰碴,踩上去“咯吱”响。那家挂红灯笼的院子其实是栋老楼,老板在门口支着个煤炉,见他们过来,掀开炉盖添了块煤:“住店?有地下室,八十一晚,能洗澡。”
邢成义回头看王红梅,她正盯着墙根下的仙人掌发呆,那盆仙人掌被冻得发蔫,却还硬挺着绿。“去看看?”他轻声问,像怕惊着她。
地下室的入口在楼后,铁门上挂着串风铃,一推就“叮铃”响。楼梯陡得像梯子,邢成义走在前面,反手牵着她,掌心的汗把她的手都濡湿了。“慢点,这儿台阶滑。”他每走两步就回头看一眼,声音在楼道里撞出闷闷的回响。
房间比想象中亮堂,水泥墙上贴着张旧年画,画里的胖娃娃抱着条鲤鱼,边角卷了毛边。一张铁架床占了大半空间,铺着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褥子,被角叠得方方正正。墙角摆着个掉漆的衣柜,柜门上的穿衣镜蒙着层灰,照人有点发虚。
“你看,啥都有。”邢成义搓了搓手,从包里掏出个保温杯,是他从后厨带的热水,“老板说能洗澡,热水器在走廊尽头,我去给你找双一次性拖鞋。”他说着就往外跑,军绿色的工装裤腿扫过床脚,带起点灰尘在光柱里飞。
王红梅坐在床沿,床垫“吱呀”响了一声。她摸了摸褥子,软乎乎的,带着点太阳晒过的味道,像老家晒在院子里的棉被。衣柜上放着个搪瓷杯,杯沿豁了个口,里面插着支塑料玫瑰,花瓣被碰掉了一角,却还红得鲜亮。
邢成义拿着拖鞋回来时,手里还攥着包纸巾:“刚在前台要的,你先洗澡吧,水热。”他把拖鞋往她脚边放,鞋底的防滑纹磨得快平了,“我去走廊站会儿,你锁好门。”
热水从花洒里淌出来时,带着点铁锈味,王红梅往身上抹香皂,泡沫里浮出点玫瑰酥的甜香——是下午在包间收拾时蹭到的酥渣,竟还沾在衣料上。她望着瓷砖墙上的水汽,忽然想起邢成义刚才说的“我一直都喜欢你”,心跳得像在老家揉面时没按住的面团,“咚咚”地往上涨。
穿好衣服出来时,邢成义正蹲在地上擦镜子,用的是他工装口袋里的手帕,灰被擦出一道道印子。“你看,能照清楚了。”他直起身,镜子里的两人挨得很近,她的头发还湿着,贴在脸颊上,他的额前碎发被风吹得乱翘。
窗外的风刮得更紧了,吹得地下室的窗户“哐哐”响。邢成义把唯一的棉被往她那边挪了挪:“你盖厚的,我盖这床薄的就行。”他从包里翻出件干净的衬衫,“我去洗澡,马上就回。”
王红梅躺在床内侧,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忽然觉得这地下室也没那么冷。墙上的年画被风吹得轻轻晃,胖娃娃的脸对着她,像在笑。她摸了摸枕头,枕套上绣着朵小梅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倒和她给邢成义织坏的围巾一个样。
邢成义回来时,头发上还滴着水,他用毛巾擦着头发,水汽在他肩头凝成小水珠。“你快睡里面,靠墙暖和。”他把自己的羽绒服叠成方块当枕头,“我就在外面,保证不碰你。”
黑暗里,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还有窗外的风声。王红梅往墙那边缩了缩,床垫又“吱呀”响了一声。“冷吗?”邢成义忽然问,声音在黑暗里有点发闷,“要不……我把羽绒服给你盖上?”
“不冷。”王红梅的声音有点抖,她能感觉到他离得很近,能闻到他身上的皂角香,混着点淡淡的啤酒味,“邢成义,你……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沉默了一会儿,床垫轻轻陷下去一块,他大概是侧过身对着她:“真的。从你第一次把玫瑰酥捏成小太阳的样子,我就喜欢了。”黑暗里,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手背,像在试探面团的软硬,“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是大学生,我就是个厨子……”
“不是的。”王红梅打断他,翻过身面对着他,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落在她额头上,“我也喜欢你,从你把掉在地上的玫瑰酥捡起来,说‘别浪费’那天起。”
风还在窗外刮,地下室里却忽然安静下来,只有彼此的心跳声,像在素味斋后厨听到的蒸笼声,“咚咚”地,带着热气。邢成义的手慢慢伸过来,轻轻握住她的,这次没往兜里藏,就那么攥着,像握着块刚出炉的玫瑰酥,怕烫着,又怕掉了。
“那……咱就这么躺着,说说话?”他的声音里带着点紧张,像第一次在素味斋给老师傅递刀,手都在抖。
“嗯。”王红梅往他那边靠了靠,鼻尖碰到他的衬衫,带着点潮湿的暖意。
窗外的风声好像小了点,地下室的灯泡偶尔“滋滋”响一声,映得墙上的年画忽明忽暗。王红梅觉得,这80块钱一晚的地下室,比任何地方都暖和,因为身边这个人,像个小太阳,把所有的光和热,都攒着给了她。
后半夜风停了,地下室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轻得像落在酥皮上的糖霜。王红梅迷迷糊糊往暖和的地方靠了靠,鼻尖蹭到邢成义的衬衫,带着点皂角和面粉混合的淡香。他似乎被惊动了,呼吸顿了顿,却没动,直到她的手无意识地搭上他的胳膊,才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
“冷?”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伸手把被角往她颈间掖了掖。王红梅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像只找暖炉的小猫。他的胳膊迟疑了一下,终于轻轻环住她的腰,掌心贴着她后背的衣料,慢慢焐热那片微凉的地方。
后背能感觉到他胸腔的起伏,像揉面时面团的呼吸。王红梅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闻到他头发里的水汽,混着点廉价洗发水的柠檬味——是食府宿舍发的劳保品,却比任何香水都让人安心。“小时候总盼着长大,”她忽然喃喃地说,“以为长大了就能随便闯,来了BJ才知道,能有个人靠着,比啥都强。”
邢成义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胡茬轻轻蹭着她的头发:“以后我就是你的靠山。”他的声音有点发紧,环在她腰上的手收得更紧了些,“等开了铺子,你就坐在窗边算账,我在后厨揉面,抬头就能看见你。”
王红梅的手指在他背上画着面案的纹路,忽然笑了:“那我得先学会算账,别到时候把玫瑰酥卖成亏本买卖。”他也笑,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身体传过来,像老面案被擀面杖敲出的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王红梅的呼吸渐渐沉了。邢成义睁着眼睛看天花板,黑暗里能模糊看见墙皮剥落的痕迹,像幅没画完的画。他低头看怀里的人,她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影,鼻尖微微翘着,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他忽然想起在素味斋,她蹲在面案前学捏褶子,阳光落在她发顶,扬起的面粉在光里飞,那时候他就想,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窗外的天慢慢泛了青,地下室里有了点微光。邢成义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个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自己却没再睡。他就那么看着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像在守护一笼刚出炉的玫瑰酥,怕碰坏了,又怕醒了。
晨光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瘦的光带,里面浮着些灰尘在慢慢游。王红梅动了动,睫毛颤了颤,醒了。她愣了愣,才想起自己正靠在邢成义怀里,脸“腾”地红了,刚要挪开,却被他按住了。
“再躺会儿,还早。”他的声音带着晨露的湿意,手依然环在她腰上,没松开。王红梅没再动,就那么靠着,听着他的心跳,像听着老面案上永远不会停的揉面声。
地下室的灯泡在头顶“滋滋”响了两声,亮得有些刺眼。王红梅忽然觉得,不管是八十块钱一晚的地下室,还是将来可能开的小铺子,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有这相拥的温度,日子就会像刚出炉的玫瑰酥,酥得掉渣,甜得人心发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