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颇架着离开,走了两条巷,已经没有多少灯火了。
牛羊油点起的灯和吊盏都不便宜,没几户点得起,这片城入黑就是这样。
眼前都已经一片漆黑,也没什么好装的了,禾策直起身,扶了扶颇说:“我没事,回去不要给阿娘提起。”
颇说:“小主为何自找他辱?”
禾策说:“我是想观察一下他这个人,没想到,他真要迁到凤鸣去,而且已经在做了,他都不开族伯大会的吗?”
颇笑着说:“其实我觉得是好事儿,再怎么说,他会带着亲信走,这正是小主的机会,您要不要去找一下杜伯?”
不去了。
今天的意外让禾策惊觉,如果自己过于信任梁父,和他谋划,弄不好,他一转眼,就会揭发检举,告诉公子基。
你看看看他巴结公子基的丑态?
弄不好把梁好都送出手。
只是不知道梁好是心甘情愿的还是被迫的。
离家近了,同姓之人居住得多,有几家在办丧葬,白衣白幡,哭声可闻。
禾策蓦然回首,看向乐坊的方向,公子基在怡丝乐坊,为战胜庆功,而他的亲族同胞们,却战死丧葬。
公子基何至于麻木不仁,不管不问?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心已不在禾方,因为要迁徙到凤鸣,他连装都不愿意装。
回到家,家里弟弟、妹妹在庭中玩耍,唯独不见母亲禾文夫人,问了一下,是因为和族亲关系好,帮忙操办丧葬去了。
第二天清晨,禾策一爬起来,就见到了他的母亲。
他母亲禾文是当下惯用的称呼,禾是夫家氏,文是本家氏。
凡有姓氏,都是贵族和士。
这些小方国,士作卿用。
文氏也是同官士族,只是后来禾伯权和同官诸侯作战,结仇甚深,相互之间,现在也不敢有明面来往。
禾文有着满月一样的脸颊,同样身着葛衫。
她虽然只有三十多岁,眉目清秀,却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目光有些浑浊,青丝之中钻出好些白发。
幼年时,禾策所习书数皆为母亲所教。
那时,禾文能吟风、雅、颂百余首,每天都能教新的,似乎无穷无尽,而每每施教,她都说:“策儿你学了诗,便可说一口雅言。然而说一口雅言能有什么用呢,只是看起来像个士大夫而已。你要多从诗中学习施政的本领。”
然后,她就开始娓娓地讲解这些诗歌背后的东西。
如果禾伯权在家,禾伯权也会盘着两条腿,温情脉脉听她讲解,有时候还会若有所得地说一句:“原来是这样的呀。”
可这几年,母亲看得见的衰老,想要再教自己的弟弟妹妹,记全句读的诗歌竟已不超过十首。
禾策每每看到她这个样子,内心之中就阵阵难受。
他见到过禾方权贵们的妻子,个个养尊处优,珠圆玉滑,肥肥胖胖,好像只有的娘亲受苦,一日比一日更清瘦。
她正在问颇对过冬的安排。
颇是家令。
当地士大夫家族,家令好多都是家族的庶兄弟,但有的家族,兄弟失和,没有庶兄、庶弟,或者庶兄弟不适合管家业的,就会让奴隶头目担任。
禾伯权死后,家中经历过两次较大的叛乱,家令失踪,颇属于新奴,因为见过世面,被禾策力主做了令。
家中困境源于禾伯权在时“随我战死,妻子我养”的许诺。
曾经他是无冕的国君,分配不少公产,赡养烈士家属,多是公中承担,眼下公产被收走,私产又用来兑现承诺,所以才入不敷出。
其实在私产管理上,颇这位来自于彘国的奴隶,水平远高于当地的家令。
就这两年,情况那么差,他们家还先后拉起来两支商队。
商队不见盈利,问题在禾策这儿,商队出禾方,入列国,赚的钱,都按他的吩咐,用在打通环节,刺探情报,被原地消化了。
眼下又是一个冬季,想安稳过冬,就要未雨绸缪,比照去年、前年准备粮食和开支。
禾策怕颇顶不住,把最近的情况说给禾文,主动说:“阿娘。你担心什么?我已经成年了,昨日忍住恶心,巴结了公子基一回,求了掌籍一职,公中给禄,冬天一定会好了。”
禾文疑惑道:“掌籍?”
说实话,没几个人知道这个官职。
禾策煞费苦心,跟阿娘解释一番,一吃完饭就去找公子基兑现任免的许诺。
守藏室是和春官官邸连在一起的。
整个建筑结构具备殷商的特点,地基由红土和黄土夯筑而成,两进深,主楼居中,是长方形,左右两侧都是廊厩,最后底,成了居所和库房……
这本来是先代首领的宫殿。
残破下去翻修,残破下去再翻修,族权强大时,是宗室开会的地方。
春官也是个形势。
玄鸟重祭祀,大祭司才掌礼,春官宗伯是按照辈分推选的,本身并无才能,夹在大祭司和公子基之间,唯唯诺诺。
不过他对禾策充满着好感。
禾伯权在的时候,是想仿周礼,给春官掌理礼制、祭祀、历法等事,设肆师、大司乐、大祝、大史等官。
结果禾伯权死后,他又成了宗族开会时的一个召集人,情感上有落差,对待禾策,自然有一种知恩图报心理。
平时唯唯诺诺,明面上不敢支持,但禾策成了他手下的掌籍官职,照顾一二还是应该的。
宗伯亲自带着禾策,给他看官邸,介绍人员,他年龄不小了,他咳嗽一声,禾策跟着咳嗽一声,竟然有一种祖孙相。
既然春官官邸已经架空,内部职官,也都是给同宗子弟安排的闲职。
像公子基的二儿子禾涓,刚刚成年,就被安排来,挂了大司乐,人不见来的,禄送到家,手下该设的礼乐人员,都被娜他家私用了。
肆师这种重要官职,属于小宗伯,有点实权,让大祭司家族的儿孙占据了。
他们就等着宗伯或老或死,接续上,把春官和祭祀一把抓手里。
相比于他们,宗伯见到禾策,就动念栽培禾策,先做小宗伯,再做大宗伯,再怎么说,血亲上,他这边与禾策也更亲一些。
至于掌籍,属于史官,史官柯叟,是宗伯少数能指挥的人,宗伯叫上他,跟他安排了一遍又一遍。
柯叟也连连点头。
公子基这种人,怎么会重视史官呢,他让人记他一言一行?他恨不得没人监督他。
至于大祭司也一样,知道得太多,不敬鬼神。
但这个官职,族中却坚持设。
没有史,你知道氏族先人何人?
从何而来?
怎么保持玄鸟之后应该恪守的传统?
从结绳记事起,炎黄的子孙,就定下了,所以族里不管他们多么厌恶,都把这个官职给补上,做好。
因为识字的人少,柯叟还兼顾典客。
禾氏和外氏族的利益往来,也是他一笔一笔记下来,收到的礼要还,知恩图报,这也是炎黄的重要传统。
送走宗伯,史公柯叟就一遍一遍捋胡须,给禾策说:“你父亲是重史的,他常来问我,问宗伯事情呀,可惜了,早逝了,要是他还在,封茅我们该有了,四野也没有人再不复。”
他清癯有须,用鹰嘴覆铜包着前额,但谈吐很好。
他上前,亲自给打开黑色木门。
一起走到里头,守藏室外,还有一个外隔,之内又是台阶,需要在外隔脱了鞋,才好拾阶上去,到铺就地板的室内。
里头一股杀虫草味,灯都要特殊处理。
防火防虫。
柯叟将灯一一点亮,面前都是大堆竹简,有的陈列在架子上,有的堆在地上。
禾策一路走过去,倒也能看到少数束好的羊皮卷,布帛卷。
柯叟跟在旁边,给禾策解释:“平时这儿都是我的一个弟子在打理,归类,他比我更熟,以后他就是你的属下。虽然出身不好,但是很好学,你莫打他,他不听你的,你给我讲。”
禾策问:“族里人?”
柯叟摇头。
禾策问:“国人?”
柯叟又摇摇头。
懂了。
是奴,这才是安排一声莫打莫骂的原因所在。
把人唤来,是位十八、九岁的青年。
这少年一点也不像奴隶,身上穿着白色的葛布,白葛保持着洁白,头上系着抓顶韭,他鼻梁高挺,一双眼睛略显有神,身形偏瘦。
走过来,人又收拾得如此清爽,几乎会让不明就里的人觉得他会是禾策的大兄。
禾策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问柯叟:“他是你的弟子?”
柯叟笑道:“是呀。叫起。我打小买来的。看起来不像奴隶是吧,人人都这么说,掌史和籍,总是士大夫事儿,不能让人污了眼睛,就吩咐他打扮利索,再加上打理书简,沾染了高雅的气息,就长得渐渐不像奴隶了。就这两年,这小子学坏了,学会给我谈条件了他,找个什么东西还得我求他。不过这守藏室,他一天到晚在里头,一年也没有几日在外面,熟得不能再熟,确实可以帮主公找到您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任何东西。”
少年连忙跪下磕头,行奴隶要行的大礼。
禾策让他起来,带着自己去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到了里面,就接着刚才柯叟没找到的东西问他:“城中的图有没有?”
少年道:“主公要哪一种图。城里有直看图十五张,营造图八十七张。小奴觉着上官只需要取最晚的一张直看图,十二张先后的营造图,就能总览全城,甚至得悉城是怎么一步步变大的。”
禾策同意说:“好。你给我拿上。先交给颇,再找另外的。”
颇上前协助,很快抱上一怀的羊皮卷和布帛。
禾策又要求说:“城外的图呢?”
少年道:“城外的图极少,而且没有总览,以我的记忆,只有三五张城南的,其中一张是道图,只简单画了几条出城大道,而且只有去同官一路,周边山水也标得都非常粗略。一张是铜矿监那边的图,我有好多看不懂的地方,像是匠人画来描绘铜矿开采地点的。其余几张印象更浅,都有点记不起来了,反正都是很粗陋简单的那种。”
禾策要求说:“全取上。”
他很快又取了出来。
禾策又问:“城北的呢。”
少年叹气说:“城北有两张,也是粗略不知真假。其中一张图,犬戎的位置标注的却全是姜戎,而把犬戎放在西方,且不知远近,好像是一张乱画的错图。另外一张,是标注犬戎的各个部族的,我觉得也是错的。”
禾策给他要来,打开了一张,是少年所说标注犬戎各个部族的图,只看了几眼,禾策就明白了。
这哪是错图,不但不是一张错图,还是一张让他内心怦然的图。
只是成图时间过早,当年的犬戎部族和今天的犬戎部族所在的位置不一样,就最近这些年你攻我伐,也会致使一些部族改变,之所以让禾策感觉到有些激动,是以几道河流作参照,标注的犬戎各个部落,人常说跑得了将帅跑不了城,这些部族名字现在多数没了意义,可以忽略,但以前就存在的聚居地,应该还会是游牧人的聚居地,这就是常说了跑得了将帅,跑不了城。
如果将来对犬戎用兵,这幅图的意义极大。
而且少年所说的粗略,禾策也知道原因,路程越远,成图越难,比如从苍榆到同官,路上几多山,路又几多弯,怎么画?
所以从古至今,都是蚯蚓一样画得乱七八糟,顶多只有几个显著的山头。
但禾策打开的这一张,分明是地图不同的画法,因为河流的连贯性,更容易辨识,参考意义极大。
日后若学会这种绘制地图的方法画图,军事价值也会上升。
另一张,他也不是现在看,要求说:“取上。”
禾策又问他:“有没有山海经苍榆卷。”
少年道:“有。”
少年很快又找了出来。
山海经苍榆卷是两部分,文字和图,却没想到守藏室都有,而且少年能都轻松地找出来。
这山海经不知成书于何时,装汇极巨,只是遗失甚多,尤其是很多地方,图文对不上,没想到今天却找到苍榆城的一整套。
禾策很感谢起,郑重道:“起。我爱惜你的才能,把你要来,不能把你当成奴隶用,日后,你就跟在我的身边,我给你脱籍,让你做我阿娘的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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