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分的短信来得很早,天还没完全亮,窗外的蝉已经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
手机在书桌上“嗡”了一下,像一只小虫子撞到玻璃。姜佩盯着那串数字,脑子里先是轰的一声空白,然后整个人缓缓沉下去。
比陆离少整整十——分。
在这个一分能挤下去五十名的高考大省里,“十”不是一个好看的阿拉伯数字,它像一条沟,从她脚下裂到天边。
她没有立刻哭。她只是把手机扣倒,坐回椅子上,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地敲,敲到发酸。过了好几秒,她忽然站起来,把窗打开了一条缝,潮热的风立刻灌进来,带着海腥味和别家厨房里油烟的味道。有人已经开始放小鞭炮,劈里啪啦像在庆祝什么。
她合上窗,拉上窗帘,世界安静了一点。然后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抱着枕头,眼泪像被人轻轻按了开关,从侧脸无声地流到耳后。
上午九点,电话开始响。先是同学的座机,后来是林琳的手机,再后来是遥远亲戚的问候。
她都不接。
铃声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又一圈,跑到门缝下,跑到书桌脚边,最后自己停下。
母亲敲过门两次。第一次探头进来,手上还沾着面粉:“吃点粥,再难受也要吃一点。”
她摇头。
第二次母亲端了碗汤面进来,放在书桌上:“分数出来了就出来了,别拿自己跟别人比。”
她还是摇头。母亲叹口气,替她把风扇拨小一档,轻轻带上门。
汤面很快结了一层薄薄的皮,像一面镜子,照着她乱七八糟的眼睛。
十一点,陆离的短信进来:
【查到了吗?】
【别怕。】
她盯着那两个字很久,拇指在“编辑”键上停了又停,最后退回了主屏幕。
过了一会儿,电话打来,振铃持续了很久。她把被子往头上又拉了一点,仿佛这样就能把铃声拦在外面。
中午,太阳烤得窗台发烫。楼下有人在搬东西,铁皮箱子“咣当”一声,吓得麻雀一溜烟飞起。隔壁家的男孩在院子里大叫:“我超一本啦!”紧接着是一阵笑闹和掌声。
姜佩把枕头盖到脸上,闷得眼泪更多。她一点也不恨任何人,她只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感到无力——同样的题、同样的课堂、同样的操场,她看得见阳光里那个少年跑在前面,看不见的是自己脚下的阴影越来越浓。
下午两点,母亲又来敲门:“陆离打电话到家里,说……让你别哭了。”
她不出声。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少十分快不了世界末日,也许你们将来选的学校还在同一座城。”
“妈,”她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被海水泡过,“十在这儿,太大了。”
母亲没再劝,只是把桌上的汤面端走,又给她换了一杯温水。
傍晚的时候,天色开始发灰。窗缝里挤进来潮乎乎的风,蝉声更密了,像是在把这一天唱到尽头。书桌上那堆卷子还没有收起来,红笔圈着的“易错点”像一双双微小的眼睛盯着她看。她忽然起身,从抽屉里翻出笔袋,摸到了那颗纽扣。
小小一颗,冰凉。她用指腹摩挲着,想到那晚的操场、那句“你先把高考考好”、想到那张“上海见”。
“上海见。”她喃喃地念了一遍,眼泪又涌上来。
她不是因为输了给谁而哭,她哭的是这条他们计划过一百遍的路忽然起了雾,地图边缘被撕掉了一角。
六点半,陆离又发来一条短信:
【我在你家楼下,不上来。怕你妈骂我。】
【我就在这儿。】
姜佩坐到地上,背靠着门,手机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块烫手的铁。她很想下去,也很想就这样什么都不说。她甚至想象过推门出去、顺着楼梯跑下去、看见他站在海风里,衣角被吹得鼓起来——然后她靠着他哭一会儿,哭完了就不哭了。
她没动。她把手机贴在额头上凉凉的那一点,像贴了一贴无效的退烧贴。
过了一会儿,第三条短信来:
【你不回也行。我只是想告诉你:差十分,不代表差一辈子。】
【我等你。】
她闭上眼,泪水再次漫出来。她突然想到二模之后那场“争名额”的战,想到办公室里女老师的眼神,想到自己一张申请表把门怼开,又想到所有人沉默地站在她身后——不是支持,只是旁观。
这一次没有表格,没有投诉,也没有可以争取的规则。她甚至不知道该去怼谁。
“我很会考试的。”她在心里说,“可为什么这次,什么也做不了。”
天完全黑了。母亲在客厅里开了灯,电台播老歌,米粒在锅里翻滚,发出细细碎碎的响。
她忽然很想睡一觉,从这一天穿过去,醒来之后世界会安静一点。
九点,她终于给陆离回了一条短信:
【我哭累了。】
过了两秒,她又发:
【我需要一点时间。】
很快,他回:
【好。】
【我在。】
她把手机放到枕边,翻身面对墙。墙面被晚风吹得有一股淡淡的潮气,抚上去像握住一块凉石头。她数着窗外蝉声的间隙,数到第七个间隙的时候,猛然又坐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志愿填报的厚册子。
一页页翻,省内的、外省的、分数线的细小差距,像密密的棋局。她在“可能”的那一栏打了几个勾,又一个个划掉。每划掉一个,胸口就抽一下。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在做熟悉的事——把情绪压成细细的线,缠在一颗钉子上,缠到不痛为止。
十一点,海风更大了一些,远处似乎有人在放烟花。她起身把窗开大一点,风从胳膊上擦过去,起了一层细细的凉意。
她把那颗纽扣重新放回笔袋,拉上拉链,把“上海见”的纸条压在笔记本第一页,合上。然后她给陆离发了今天最后一条短信:
【明天别来楼下了。】
停顿了一会儿,她补:
【后天见。】
她没有说去哪里,也没有说见面要做什么。
她只是把“后天”这个词像一枚小钉子一样钉在了这一天之后。
关灯。房间一下子黑下来。她躺好,眼睛还亮着,像两颗小灯泡。
窗外的风把窗帘轻轻吹起又落下,像潮水在反复练习靠岸。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
差十分。
夜色很深。
她想——“十”,也许不是洪水,是桥。只是现在,她还没找到可以踩上去的第一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