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山祭典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离开了圣都。
联衡一马当先,赛奈公主在特制马鞍上侧骑相伴,侍女米卡拉则如影子般紧随其后。
大队军兵被有意无意地甩在后方,无人敢打扰这位似乎正与异国贵客相谈甚欢的年轻可汗。
草原的天,孩儿的脸。方才还秋高气爽,转瞬西北天边已有浓云悄然压境,覆盖苍穹。雨的气息混在凉风中弥漫开来,赛奈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联衡见状,毫不犹豫解下自己的厚重外衣,策马靠近,仔细为她裹上。
“谢谢你,尊敬的可汗。”赛奈通过米卡拉传达谢意,心底泛起一丝暖意。
“这段路虽不长,但山峦悬崖、急流沼泽都不缺。需行走八九日,山里天黑得早,得及时安顿。”或许是因为远离了圣都那令人窒息的权谋中心,联衡的语气柔和了许多,少了几分刻意维持的威严,多了些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真实感。
“有可汗陪伴,就一定会安全到达。”赛奈回应道。
“私底下不必呼我可汗,我名为联衡。”他垂眼说道,浓密的睫毛让那目光显得些许放荡不羁。
正当众人稍感放松之际,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踏水声。米卡拉反应极快,勒马回身,手已按上刀柄。但来者速度更快,如一道红白相间的闪电掠过她,直冲到联衡与赛奈身旁。
那是一位女骑手,身着白色饰有深红镌纹的轻便戎装,背弓挎箭,腰挂短刀,冲天凌的盔缨下,束发黑亮如乌云。她勒住马,气息微喘却意气风发:“东边草场的马儿对我何其不舍啊!”
“大言不惭!”联衡笑骂一句,语气中却并无多少责怪。
名为乌尔佳的女骑手眨巴着杏眼,立刻注意到联衡身旁那瘦弱异国女子身上竟裹着他的绒衣狐裘,不由生出几分隔阂与不快,冷冷地斜睨了赛奈一眼。
“见到泉沙国公主还不施礼?成何体统。”联衡提醒道。
“哦——”乌尔佳拖长声音,不以为然地回应,目光中的野性与凌厉让赛奈略微不安。
“乌尔佳是家父近侍的女儿。”联衡无奈地望了一眼乌尔佳,回头对赛奈报以礼貌的笑容,简单一句介绍,勉强化解了眼前的尴尬。
队伍继续前行。赛奈被层次分明、绿波荡漾的草场吸引,远山如悬浮于云雾地平线上。乌尔佳察觉到赛奈骑马时的不自然,主动开口,语气却带着些微挑衅:“马的行进颠簸不小,要小心这一带的石洞与暗河。经常只有到了近前,你才会看到令人颤栗的悬崖。”
“为什么不选择平坦的旧路?”米卡拉代赛奈发问。
“旧的道路废弛很久了,索性就不再找了。”乌尔佳回答,目光依旧仔细打量着赛奈,尤其关注她额前那缕知更鸟羽毛般的发丝。
联衡回头望向长龙般的队伍,解释道:“古赫拉七部散在广袤萨姆伊河流域上,草原和山地大到各个部族少了交集,这盛会是聚拢众人的重要仪式。”
“我们来的路上也望见过深邃的山地。”米卡拉代公主提出好奇。
“斐鼬山岭骑快马也要半个月,圣山当然没那么远。”乌尔佳马鞭向北一指,圣山的轮廓已然清晰,“斐鼬山是最靠西的边界,对更远处的探索我们还没有展开。”言语间,隐隐透露出一种被束缚的不满。
雨势渐大,众人裹上外衣斗篷。联衡似有所想,不再参与谈话,他扫了一眼后方,目光与米卡拉有瞬间的交汇,后者迅速移开视线。
“乌尔佳,”联衡下令,语气恢复了决策者的果决,“传令,进入山区后路崎岖,需几日才达圣山。令随行各部就地扎营避雨。”
“是!”乌尔佳领命,调转马头,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后方队伍执行命令。
{圣都崖帐·禁卫营地}
夜幕早降,淅沥沥的雨在圣都缠绵不休。浓雾中,羊群被牧民顶风匆匆赶入木栅。
哲先披着斗篷,踩着积水,沉默地巡视各个马场。雨水从卫兵盔檐流下,他们向这位冷峻的年轻长官敬礼。一切湿漉漉,却秩序井然。
他步入灯火通明、蒸气弥天的统帅大营。
帐内,托布多正与部族元老们饮宴。哲先无声无息地进入,未引起太多注意。他眼角浅浅的瘢痕在跳动的火光下更显冷硬。
“托布多大人,”【坎提尔部】族长鞑朗泰面带顾虑,“大汗此行,山林密布,悬崖险峻,沿途护送是否万全?”
托布多放下酒杯,须发虽灰白,身躯依然健硕如昔,他的家族已经是赫人武力的象征,更是平衡各方势力的头脑。“不必过虑。迎接可汗的人马已从中途兵站出发,确保行程顺利,给养充足。待他们与可汗接头,自会派‘绯犬’回报。”
他话锋一转,扫视众人:“今日召集各位,另有要务。我等西迁至萨姆圣地已二十余载,羊马繁盛,是时候定夺我族下一步的去向了。”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诧异与议论。
“托布多阿达,”鞑朗泰率先反对,“此地水草丰美,纵马一月不到尽头,西进之事是否可暂缓?”
“是啊,大人,”格拉穆台部代表附和,“难得和平,正当巩固栖息地,安居乐业……”
这一切都在托布多预料之中。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失望。各部族锐气渐消,沉溺安逸,为蝇头小利争斗不休,早已失了先辈开拓之心。他虽然威望至高,却深感年迈力衰,但他仍在期待,期待真正的黑鸢能长硬翅膀,翱翔九天。
哲先快步走到托布多身旁,俯身低语:“大统帅,泉沙使团余众拒绝交出武器,态度高傲,已派人监视。是否严加处置?”
“无妨。既是使节,自我保护乃常情。真正打交道前,需谨守礼节。”托布多不以为意。
“另有一事…”哲先声音压得更低,凑近递上一封文书,“西北山地来的军士急报,有意外情况。”
托布多接过那封笔迹仓促、仿佛沾着血与恐惧的信件,快速浏览。信中详述了拓荒军垒遭遇的恐怖袭击——高及一人、红瞳尖齿的巨狼,夜哨失踪,营寨被破,士卒死状奇惨,“肢体零落,肺腑尽去”……
哲先面容严肃地补充:“格洛丹统辖的梅奥伊部,对此等骇人‘狼灾’竟丝毫未报!我从别处截获文书中,见有‘狼乱,慎行’字样。”他无法容忍这种为私利罔顾人命的隐瞒。
吊灯被风吹得摇晃,隔间内明暗不定。火光投射在托布多皱纹堆垒的脸上,轮廓分明,他面不改色,只是板着脸沉思片刻。
“……此事吾会尽快处置,我儿不必太过担忧。”他最终说道,语气平稳。
哲先没有回应,低头望着地面。
托布多见幼子如此,宽厚一笑,捋了捋他的后背:“你已比吾高大,还这般懂事体贴。安心做自己的事便可,不然要你兄长砻先、宗先何用?”
“……我明白了。”哲先欲言又止,最终转身告退。
他掀开篷布,伫立帐外台基,任寒雨打身。他的近侍女【穗那】急忙上前,将自己的披风盖在他身上。
“大统帅眼角的皱纹愈发多了,老态毕现。”哲先似未觉寒冷,反而深深叹气。
“少主洞察。”穗那音质沙哑低沉,雨水打在她头盔上,浸湿她额前侧分刘海与挑起的灰色睫毛,“请吩咐。”
“即刻准备,明晨率我中队轻装西进。”
“主子,可汗队伍是向北…”
“我们另有事务。”哲先打断,目光锐利,“经西侧石寨要塞,进入斐鼬山,梅奥伊部的领地。”
穗那立刻意识到问题多余,不再多言。
哲先大步走下台基,靴声沉闷稳健,身影没入浓雾。
穗那默立黑幕中,没有犹豫怯懦,反而因极度兴奋而微微颤抖。她举起手,咬住尖利的指甲,湿漉的黑紫发丝遮住面颊,瞳孔里闪动着冰冷的蓝光。
“一切来得真快…很快…会有一场空前绝后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