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幻侠小说 > 赫部武家 > 第三节 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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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丝细密,将圣都崖帐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寂静之中。哲先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营地的雨雾深处,而他带来的那份关于西北狼灾的紧急军报,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统帅大帐内激荡起无声的涟漪。

帐内灯火通明,酒宴的气氛却已冷却大半。托布多须发灰白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他只是缓缓将那份染着无形血污的文书折好,收入怀中。

那双经历过无数风霜的眼睛扫过在场略显不安的部族头领们,沉稳开口,仿佛刚才那骇人听闻的消息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梅奥伊部所在斐鼬山,本就山高林密,偶有凶兽出没,亦非奇事。格洛丹族长或许只是不愿以些许骚动,惊扰盛会,徒增烦扰。此事吾已知晓,会即刻派遣得力人手前往核查增援,必保我拓荒军民无恙。”

他举起酒杯,语气重新变得不容置疑:“当下首要,仍是确保可汗圣山祭典顺利,各部安享太平。来,诸位,共饮此杯,愿我古赫拉部族昌盛永续。”

托布多用他积威多年的气场,强行将话题拉回,试图将“狼灾”二字暂时压回盒中。帐内众人面面相觑,虽心下仍有疑虑,但在托布多的注视下,也只能纷纷举杯附和,只是那酒液入喉,似乎都带上了几分西北风血的腥气。

宴席终散,各部头领怀着各自的心思告辞离去。帐外雨声淅沥,更衬得帐内空寂。

托布多独自坐在主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张沉稳的面具终于缓缓卸下,眉宇间染上一抹深重的疲惫与凝重。他再次取出那封军报,就着跳动的火光细细重读每一个字——“高及一人”、“瞳红齿尖长”、“皋叫似哀鸣”、“越木栅如履平地”、“入营垒约莫五十余只”、“死者枕藉”……

这绝非寻常兽患!格洛丹那个蠢货,竟敢隐瞒如此规模的灾祸!他究竟想干什么?是想独自处理却搞砸了,还是另有所图?

托布多感到一阵寒意,并非来自帐外的雨,而是源于这失控的迹象和部族内部日渐滋生的离心力。

他必须立刻行动。但绝非如哲先所期望那般大张旗鼓。在情况未明、内部关系微妙的此刻,任何过激的反应都可能引发不必要的恐慌,甚至给某些人可乘之机。

“来人。”他低沉的声音在空帐中响起。一名心腹侍从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入内。“持我令牌,密调‘赤蹄’暗探的小队,即刻出发,潜入斐鼬山梅奥伊部辖地。”

所谓赤蹄,是汗王营的主要密探部队,只是联衡新君建祚,情报力量完全没有他能任命的人。只有随先汗、联衡的父亲【赫巴托】执掌政务的自己才有主持了力气。

至于武装等联衡成熟后是否交还?笑话。

“你有三个任务:一、查清狼灾实情、规模、损失;二、监视格洛丹及其亲信动向;三、若有幸存者,设法接触,获取其他部族也没有涉足。记住,隐秘为上,非必要不得接触当地驻军,直接向我汇报。”

“是!”侍从接过令牌,毫不犹豫,转身没入雨幕。

托布多长长吁出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哲先那孩子……冲动,却敏锐得像头狼崽。他定然已看出自己的处置过于“平稳”。

想到哲先离去时那沉默而倔强的背影,托布多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了解这个幼子,绝不可能乖乖听话。

几乎就在同时,禁卫军营地的另一角,哲先的营帐内。

油灯的光芒将哲先和穗那的身影投在帐幕上,晃动如鬼魅。哲先已脱去湿透的外袍,换上便于行动的轻便戎装,正仔细擦拭着他的佩刀。刀身冷冽的寒光映照着他毫无表情、却线条紧绷的脸庞,那双有着浅淡瘢痕的眼角,此刻凝聚着化不开的冷厉。

“赤蹄的人刚刚秘密出营了,方向西北。”穗那低声道,她如同哲先延伸出去的耳目,总能及时捕捉到最细微的动静。“大统帅果然另派了人手。”

哲先擦拭刀身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早已料到。“父亲总是如此,权衡,制衡,以稳为先。他却忘了,有些东西,不是权衡就能压下去的。那是能撕碎一切的爪牙。”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冰冷的铁腥味,“我们按原计划行事。你挑选的人,都可靠吗?”

“绝对可靠。皆是跟随少主多年、经历过西迁旧事的家兵子弟,他们对少主的忠诚,超越部族隔阂。”穗那的眼中再次闪过那种压抑不住的、近乎狂热的兴奋蓝光,“他们已准备就绪,只等你出动……”

“很好。”哲先归刀入鞘,发出清脆的咔哒声,“我们不是去核查,也不是去监视。我们是去确认……然后,清扫。

如果格洛丹和他的梅奥伊部真的烂掉了,那就连根拔起。如果那狼群真的如此可怕……”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极致冷酷的光芒,“那就让它们成为清洗叛徒的利齿,再一把火,将污秽和野兽一同焚尽。”

他看向穗那:“记住,我们此行,与父帅无关,与可汗无关。只为古赫拉部的存续,清除脓疮。”

“明白!”穗那单膝跪地,垂首领命,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圣山南麓·庭前驿}

与此同时,联衡的队伍已在圣山南麓一处名为“庭前驿”的天然避风处扎营。巨大的岩洞内篝火熊熊,驱散了山雨的湿寒。

联衡靠坐在洞边一根倒下的松木桩上,望着洞外连绵的雨幕和山谷间星罗棋布的营地火光。乌尔佳安排妥当各处防务与休憩事宜后,来到他身边,很自然地并肩坐下,离得很近。

“看来各支人马都安置好了。”联衡语气中带着赞许。

“山下是其它部族的随员,我们的人主要在这山腰的岩洞和旁边的废垒里。两位客人,”乌尔佳朝洞内深处扬了扬下巴,“在那边更干燥的分支小洞里,有人守着。”

联衡点点头,伸手扳倒另一截松木桩,发出沉闷响声,示意乌尔佳也坐。两人煮起一壶热茶,暂时享受着这暴风雨前夜般的短暂宁静。

“这里的气息……有些凝重,和上一次我们来时不同。”联衡眯起眼,望向沉沉的夜色。

“上一次?快五六年了吧……那时都还小,只顾着玩。”乌尔佳感慨,随即语气一转,带上了惯有的不满,“倒是托布多老贼,越发猖狂,丝毫不给您和大祭司面子。”

联衡苦笑:“统帅大人操劳众多,若无他承担,吾亦难清闲。”

两人沉默片刻,听着洞外淅沥雨声。

忽然,联衡像是想通了什么,敞开大笑起来,笑声在岩洞中回荡:“无妨!只要吾之才干配得上汗位,所有人终会真正服从!”

他的笑声豪迈,却隐隐透出一股被压抑太久、急于证明什么的锐气。就在这时,一颗松果从洞顶坠落,啪嗒一声轻响,突兀地打断了他的笑声。

洞内深处,赛奈和米卡拉并未安歇。她们所在的分支小洞干燥温暖,石榻铺着厚实毛毡。赛奈打开书箱,取出纸笔,却对着空白的纸页迟疑。

白日那个苍白武士哲先的身影,和他出现时自己那阵莫名心悸与失语,总在脑中挥之不去。那感觉没有源流,却让她隐隐不安。

她决定去找乌尔佳谈谈,这位赫人女子虽野性难驯,却让她感到一丝奇特的亲和。

不料,乌尔佳正好受联衡之命前来探望她们。见公主主动来访,乌尔佳颇感意外,旋即热情接待,拿出自制的奶干、草药香料与她们分享。气氛很快融洽起来。

“泉沙国的服饰,我小时候似乎见过。”乌尔佳拿起赛奈的披肩细细观察,“用料低调考究,工艺繁杂,是我们‘蛮族’比不了的大气。”

“你们……何以自诩蛮族?”米卡拉诧异。

“‘蛮族’是父辈的自诩。”乌尔佳正色道,带着点孩子学话的稚气,“被东方帝国流放,走向蛮荒之地的勇士后裔。”

米卡拉面露惊愕,赛奈却眸光微动,仿佛想到了什么,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终于提笔,开始在白纸上写下她此行的第一段见闻:

「……他们自称赫人,有特别的游牧传统,住在抗风防雨的毡帐茅屋里,排水有序。有严格的规矩,亦有广袤天地间的自在。不近人情的贵族军队,与自得其乐的牧民并存……或许这印证了导师之言:‘人们最向往的,还是能看到明天的安逸生活’。」

笔尖沙沙作响,洞外,雨依旧下着,仿佛要洗净一切,又仿佛在掩盖暗处滋生的阴谋与血腥。西北方向的斐鼬山脉,在雨夜中沉默地蛰伏,等待着即将闯入的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