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洞深处,火光跳跃,将三个女子的身影柔和地投在石壁上。
奶干的醇香、草药的清苦与松脂的烟火气混合在一起,竟奇异地冲淡了洞外的阴冷和隐隐的不安。
乌尔佳心情颇好,她比联衡年长,也比眼前两位异国女子更早经历风雨,此刻倒显出一种大姐般的爽朗。
她分享着行囊里的零嘴和稀奇古怪的山野收获,甚至好奇地借来赛奈的流苏披肩细细打量,啧啧称奇。
“泉沙国的服饰,我小时候似乎见过类似的,”她调侃道,指尖拂过那些精巧的编织纹路,“用料看着朴素,细看却讲究得很,这种低调的繁复,是我们这些‘蛮族’学不来的大气。”
米卡拉为她话语中的自称感到诧异:“你们……何以自诩蛮族?”
乌尔佳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正了正坐姿,神情变得严肃,但那严肃底下仍藏着一丝不甚明了的、鹦鹉学舌般的稚气:“‘蛮族’这个词,是我们父辈的自诩。指的是被东方帝国流放,最终走向这片蛮荒之地的勇士部族后裔。”
米卡拉陷入沉默,眼中惊愕未退。赛奈却眸光微动,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仿佛某个猜测得到了印证。她不再迟疑,提笔在纸卷上开始记述这段独特的见闻,将一路的观察与“蛮族”的自称缓缓书于纸上。
联衡的声音从洞口传来,打断了洞内温和的气氛:“乌尔佳。”
乌尔佳立刻起身,像听到号令的士兵,但又带着远超士兵的亲昵。她快步走到联衡身边,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联衡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赛奈和米卡拉,随后拍了拍乌尔佳的肩膀。乌尔佳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但还是点头领命,转身向洞外走去——联衡吩咐她去巡查营地哨位。
联衡自己则没有进来,他转身回到洞口那堆噼啪作响的篝火旁,重新坐下,背影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孤直。他静静地听着雨声,空气里只剩下柴薪燃烧、松节油挥发和远处隐约风声构成的微妙平衡。
过了不久,乌尔佳巡查完毕回来,身上带着洞外的湿寒气。她见联衡独自坐在火边,便默默走过去,挨着他坐在那截松木桩上,两人一时无话。
“不用操劳那么多事务,我等就可以这样闲适地向祭祀营地去,不是挺好?”联衡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像是在问乌尔佳,又像是在问自己。
乌尔佳侧头看他,眼中满是不甘:“这十数年擅权,你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真的该一直这样吗?即使是天资卓越的马,不能纵情驰骋也会陨落。”她的声音压低,却更加急促。
“更该担心哪一天,会被剃去最后一根筋,扔进锅釜里……中军高层里托布多系鸡犬升天,谁都能看出来你只是一个傀儡,摄政者的遮羞布!海吉……”
“乌尔佳!”联衡骤然打断,声音冷硬。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她,“你具有不凡的洞察,只是有时候你要冷静下来,承认并接受当下的不如意。”
他捡起一颗松果,用力扔进洞外的黑暗里,“不是所有的改变都如你最初所愿。做出第一件颠覆性的事,往后的一切就可能失控,滑向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向。”
“无有废也,君何以兴?”乌尔佳眯起清澈的眼眸,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一行细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在她染着风尘的脸颊上冲出一道浅痕。
“这是我自己的困境,不值得你们落泪。”联衡苦笑一声,冷硬的神色软化下来,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的泪痕,动作轻柔。
乌尔佳抓住他的手腕,声音带着回忆的朦胧:“依稀记得那时在大草原上,我们随着伯父的马蹄声,去狩猎远处的兽群。伯父是那么慈祥,虽然我不是他的女儿,但依然被视如己出……”
联衡沉默着,任由她抓着。
半晌,他轻声问道:“……乌尔佳,前代王侍——也就是你母亲所强调的,作为近侍的职责,你可曾记得?”
乌尔佳抬起头,火光在她眼中跳动,充满了一种近乎虔诚的骄傲:“侍主来自高阶贵族男女,近侍出身各部自定。除非侍主主动要求解除关系,终身以保护侍主的人身安全为第一目标。而侍主终其一生,只能有一位近侍。”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近侍即使献出生命也要贯彻这一目的,这才是最称职的近侍。”
“听着是不是有悖人情?谁的命不是命?”联衡靠近她,逼视着她的眼睛,“你还有一个月就要进行加冠仪式,成为正式的‘王级近侍’了吧?”
乌尔佳在他的逼视下有些失措,面部泛起些许红晕,但目光依旧坚定:
“衡,请放心,我已经做好了全心付出的觉悟。可能这些是家母想要树立的……一种特别羁绊吧。侍主男,近侍则为女,如母亲和伯父,如你与我。反之亦然。家老指定,非妻非宠,相知互信,共同进退……”
“那你是不是应当将你的不满小心掩藏起来?”联衡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
“为了我们,为了这些追随我们的人,赢得更安稳些的境遇。”他并不喜欢这样强势地要求她,但他必须如此。
“王级近侍”,赫部三大最高军事长官之一,依理执掌“圣都中央军团”,监察号令各部头领,维护全族典章秩序。
虽然,掌控大权的托布多是否真的会将那支最精锐的军团交还给乌尔佳,还是未知数。
他们两人如今无兵无援,如同笼中之雀,再不甘,也必须先忍耐,竭力维持住在族内残存的威望和法统。
联衡与乌尔佳再次陷入沉默,低迷的气氛笼罩着两人。
篝火依旧燃烧,洞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细密急促起来,敲打在岩壁和篷布上,如同无数细小的爪牙在挠刮。
联衡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目光瞥见洞内深处隐约透出的、属于赛奈她们那边的微弱灯火,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去看看吧,确保我们的客人一切安好,缺什么及时补上。”
乌尔佳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压回心底,点了点头,起身再次走向分支洞穴。
这一次,她的步伐恢复了平日的利落与沉稳。
联衡独自留在火边,再次将目光投向洞外无边的雨夜。
对手如鬣狗躲在暗处,而他们能期待的盟友,又在哪里?这沉重的枷锁,从他失去父亲的那一刻起就已套上,如今似乎愈收愈紧。
他听着乌尔佳在洞内与赛奈、米卡拉交谈的隐约声音,听着她们因为某样草药或食物而发出的轻微惊叹,心中那片冰冷的政治算计之地,竟也莫名地微微松动了一下。
在这片辽阔而危机四伏的高地上,或许任何一点微弱的、来自远方的善意,都值得谨慎地抓住。哪怕它来自一个神秘的、哑巴的异国公主。
雨,下得更急了,一颗松果落地的声音,始传入耳。
黑夜漫长,但离天亮似乎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