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一夜后，队伍继续向圣山进发。山路愈发陡峭嶙峋，碎石不时从光秃秃的坡面滚落。多数军士已气喘吁吁，相互搀扶，连乌尔佳额角也见了细汗。
唯有联衡依旧面不改色，步伐稳健，竟似有无穷体力，渐渐将大部队远远甩在身后。
“公主，我们就在此歇息吧。”米卡拉伸手扶住微微摇晃的赛奈，她的气息却依旧平稳，面颊不见一滴汗珠。赛奈早已迫不及待，几乎是立刻伏在旁边的辎重箱上，长长吁了一口气。
军士长【白瞳】——那位系着灰色头巾、发色浅灰、瞳孔乳白晶莹的高大汉子——望向联衡几乎消失在山路上的背影，呼叫未果，只得无奈地看向乌尔佳。
乌尔佳会意，扬声道：“就地休整！烧水煮茶！”
气氛顿时松弛下来。乌尔佳站上一块巨石，眺望层次舒卷的云海，感慨道：“赛奈公主，以前所有人都将圣山称作‘最西之境’，是先主带领族人拓荒，才发现山外更有天地。坐在这里，看风云流转，就像体会了所有的时光。族人都很怀念那位生硬刻板，又心细如发的老人。”
“只是老帅归天，接管大统帅的托布多大人可是‘忙碌’了，西进一搁置就是数年。”白瞳在一旁插话，语气意味深长。
乌尔佳轻笑：“我们的‘白瞳’，以前可是最不听话的，现在倒无比想念先主了？”
白瞳意味深长地回看她一眼，笑而不语，那乳白色的瞳孔在山间天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米卡拉已利落地生起火堆，军士们架锅烧水，取出大块茶砖，佐以盐、羊奶、大麦薏米，用巨大木杵搅拌起来。
不多时，奶香、茶香与谷物的清香混合着泥土草腥气弥漫开来。白瞳有序指挥分发食物，休整地一时充满了生机。
赛奈对军士们的口粮产生了浓厚兴趣，忍不住走下坡地观察，甚至接过士兵分享的肉干和乳制品品尝，引得淳朴的军士们一阵无措和憨笑。
“请原谅，公主对陌生事物总抑制不住好奇……”米卡拉只得向乌尔佳等人致歉。
“不必介意。”乌尔佳宽容地摆摆手，“都是守护疆土的勇士，茶水会分给每一个人。”她的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联衡消失的山巅方向，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掠过眉梢。
而此时联衡，已独自登上一处险峻的山头。风声呼啸，刮得人衣袍猎猎作响。
他注意到一块三人高的椭圆巨石，奇异般地稳立山头，仿佛天外飞来。
联衡少年心性起，一手扶住石头，试着发力想推动它。
巨石纹丝不动，反而掌心传来沉闷反震。
他绕到石后，浑身骤然一凉——一具身着残破戎装、早已风干的军人尸体，正背靠巨石低垂着头坐在那里！内衬皮甲朽坏，棉服上大片深黑血迹触目惊心，僵硬的手仍拄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宽刃剑。天高风急，尸体未及腐烂便已脱水成骸。
什么人？为何会死在这里？以往的巡逻队从未发现？还是……有人刻意掩盖？
“真是令人惊喜。”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清亮却带着异样的穿透力，竟压过了风声。
联衡悚然一惊，瞬间抽刀转身，全身肌肉绷紧。眼前之人让他瞳孔微缩——她穿着古赫拉部最高阶层的紫红条纹裘袍、织锦披肩与精致兽皮靴，却生着一副典型的“帝国”面容：米黄发色，蓝瞳，白皙肌肤。
矛盾至极，却又无比和谐。
“不必紧张，”女人捋了捋发冠，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施以无可挑剔的赫部礼节，“赫巴托之子，联衡可汗大人。我来此只为一件‘无关紧要’之事。”
“我不认识你。异族为何穿着我们的衣冠？”联衡喉结滚动，刀尖微抬，死死锁定对方，身体下意识地挡在那具干尸之前，“正巧是我到此，你定然知晓这可怜人的死因。”
“我当然知道。但时间有限，那具尸体我现在必须取走。”女子眼神略有躲闪，显出一万分焦急。
“傲慢帝国之民！夺我故土，驱我先民，如今还要辱我衣冠，盗我勇士骸骨？”联衡怒意上涌，“赫人子民之归处，须问其领主与家人！”
“冥顽不化。”女人歪头轻咬朱唇，摊手做无奈状，“那时的赫部，竟是这般模样？况且，据我所知，联衡大人您如今……似乎还是位号令不动几个族人的虚君吧？”
话语刺中联衡痛处，他不再多言，低喝一声，挥刀横砍！刀光寒冽，破风而去！
那女竟似无意缠斗，身形如鬼魅般向后飘退，一次次轻盈精准地落在突兀的石块上，宛如风中蝶舞，联衡迅疾的劈砍竟连其衣角都未能触及！
她双臂未有大幅动作，似乎全凭不可思议的预判和身法闪避。
联衡体质虽极佳，但连日劳顿，加之山顶空气稀薄，剧烈追击下竟渐感头晕目眩，动作不由迟缓。
那女子觑准时机，虚晃一招，出手如电，联衡只觉手腕剧痛，佩刀脱手飞出！
下一刻，耳边风声骤紧，头部已遭重击！
他闷哼一声，踉跄跌出，勉强扶住不远处一株枯树才未倒下，只觉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你的平衡骨已被打乱，明日之前休想站稳。”
女子声音依旧平静，已转身去处理那具干尸，取出奇特的工具拆卸甲胄兵刃，动作熟练至极。
“你…究竟是谁？为何来此……”
联衡试图站稳，双腿却完全不听使唤，再次重重跌倒在地。
他心中骇然，此等身手，七部荣冠高手无人能及！
“解释起来，易也不易。”女子边忙碌边投来礼貌却神秘的微笑，眼神复杂，既有惊异也有一丝敬意，
“只是……很早以前的体术也能如此扎实，确实无愧于……”
联衡猛然惊觉，太阳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西沉！
方才短暂交锋，外界时光却似飞逝！方才正午，转眼已近黄昏！
他奋力向山下望去，却不见人迹烟火，自己离队伍实在太远。
深红夕阳穿透絮状层云，将远山染成青、靛、深棕的瑰丽色彩，也笼罩了山巅巨石与二人。
“你看，多留片刻，时间又被吸走更多。”
女子望向夕阳，摆弄长发无奈道，“方才搏斗，于您而言，相当于未进饮食，连续激战了三日之久。”
她已将目标拆卸打包完毕，转向联衡，晚霞为她镀上动人光晕：
“好了，尊敬的可汗大人，与青年时代的您邂逅，令我无比……怀念。”
联衡听得云里雾里，只觉荒谬绝伦。
女子贴近，气息拂过他耳畔：“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不过，身处魔力场域之人，多半会忘却此番经历。”一股无形巨力将联衡死死压制，伴随强烈反胃感，他彻底陷入昏迷。
昏迷前最后念头：这定与魔法有关……
待他再次醒来，已是次日清晨。寒气浸骨，浑身酥麻。乌尔佳、白瞳等人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
“可汗大人！怨我等怠慢！”白瞳满脸内疚，众人忙将他搀扶至毛毯上。
联衡眩晕感已退，索性顺势坐在巨石上，面向朝日闭目作冥想状，故作高深道：
“不必惊惶，吾只是在与不同凡响的英灵攀谈。”
他指向那空无一物的巨石背面，声称正与过往英灵对话。
但具体发生了什么，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
只有随身盖毯散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透心异香，以及记忆碎片里一位米色头发的高挑女人，有着牧者飘动的衣摆和一抹神秘的浅笑，烙印般刻在脑海深处。
只是赛奈公主凑上前时，联衡看到赛奈忽地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