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鲍辅仁交待已毕,一心求死。朝中诸臣议论纷纷,众人话语间的重点却转向了何忠义。阿凌一时茫然地坐在龙位上,忽然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要是忠义是清白的,仅仅这些朝臣的议论和鲍辅仁方才那些指控,就能毁了年仅二十一岁的忠义的名声、毁了他的仕途,毁了他的一生!”阿凌其实并不是特别了解何忠义,可是与他相交的一年多时间以来,兆凌认为忠义朴实、坦率、天真,他未曾见识过官场的黑暗,所以,有许多事情,虽然别人畏首畏尾,但是何忠义却是义无反顾,他,这位小将军,在战场上对敌勇敢,练兵认真,亲力亲为不要命,这些都是阿凌亲眼见到的!阿凌相信,忠义不是那种阳奉阴违、两面三刀的人,忠义是一个站在春日的暖阳里的少年,他永远是!
阿凌理了理心绪,肃然站起,对着阶下吩咐道:“来啊,把罪人鲍辅仁押入诏狱,命人严加看管,不准动刑,也不准他自裁!拉下去!”
殿上诸臣一下静了下来,阿凌怀着悲悯看向殿下,沉着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各位大人!事儿还未厘清,你等可不能胡乱猜测呀!忠义他起身渔家,刻苦练功,过关斩将才到了今天,他可不容易啊。他如今人还在外头为国办事,若诸位凭着这个贼子三言两句真假莫辨的指证,就诟病我国的大将,这可万万使不得呀!厉大人!从明日起,你就负责查王大人遇刺一案,我…掌朝太妃既然还信任我,那我就和厉大人一处去查此案。但我绝不偏袒忠义,若他真有事,我也决不包庇于他。但是…众位大人,何将军是否涉案一天不明,阿凌就恳求大伙儿一天不要非议何忠义!诸位大人……”
桂王爷听了阿凌的话,心里极是不服,他的声音洪亮,说道:“皇上差矣!老臣以为,就鲍辅仁刚才所言,何忠义已有重大的涉案嫌疑!数月前,棁王、吕国公、瑾国驸马犯事儿,朝臣们也一样义愤填膺,议论一下纯属正常!怎么如今,到了何忠义将军,万事就不同了呢?!皇上连说说都不让了呢?”
“二伯!您也不用说这话来质问侄儿。您也很清楚,棁王五叔等人罪犯滔天,已经证实。他们既做了坏事,无论怎样议论都不为过!可忠义的事儿,还没影呢!诸位大人,我想,大伙儿既在一处,就要开诚布公!我今儿个便明说了!我不相信鲍辅仁的供述,一个字也不相信!”
“皇上……”尚青云老大人缓步出班,气定神闲地奏道:“别的老臣不知,但是何将军确实说过,打仗是军人的饭碗,平素练兵和整肃纪纲都是为了上战场。这话老臣有回随李荏苒大人去送军需品的时候是亲耳听到的!很多人都听见了,李荏苒大人也听得真真的!由此可见,鲍将军…不…鲍辅仁所说的也不一定全是假的呀!”
“就是……”
“鲍将军连这事儿都认下了,肯定是必死无疑了,为什么还要拖着最后一口气拉何将军下来呢,他怎么不拉别人呀?”
“好。诸位大人,我愿与诸位大人订五日之约,查清王大人遇刺一事,给朝里的各位大人和幻衣使团的各位大人们一个明白的交待!”阿凌下了位,执起桂王的一只手,和蔼地问道:“二伯,您是认定忠义涉案喽?”桂王朝阿凌瞧了一眼,他那老眼中黯了一瞬,垂眸向下答道:“老臣想,这八成是真的!”
初夏天气的夜里,憔悴支离的阿凌面色奇差,身上裹了雪狐皮裘,放着龙位不坐,走下来站在一大帮轻袍缓带衣冠楚楚的大臣们中间,显得与众人格格不入。他前襟微微露出蓝色的旧袍子,那衣裳的做功,和桂王身上白底金丝蟒袍是完全没的比,但两人的气势却也没法比!阿凌没有盛气凌人地去威压桂王,他只是眸光摄人地瞧定了桂王:“好。二伯,您挺坦诚的,小侄也明说了,小侄相信,忠义无辜,他和王大人之事毫无关联!如果小侄所见有误,事情查清之日当即退位,由众位大臣依大挑结果,公推宗室之贤者接位;如果要是二伯您看走眼了呢?”
桂王一看,心里嘀咕,觉得自己也不能输了气势,丢了面子,他也扬起脸、眸光灼灼望定了侄子:“老夫愿捐十万两家私充为国用,任凭皇上用作军费。老夫这回捐钱,心甘情愿!”
“好。众家大人做个见证,杨总管,您也不要着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逆贼鲍辅仁的所为,绝不代表腾龙国。杨大人和诸位,完全可以写折汇报这里的一切。依鲍贼方才所言,我国大将军的确有嫌疑。可是,王大人出事之前,与朕在清荷阁会面,告知了贵国的一些实情。朕也有疑虑,朕不得不认为,王大人遇袭,桑日敌国乃至贵国内部,都有可疑之处,主使之人究竟何在,尚未定论!”
阿凌的剑眉紧锁,桃花美目扫过杨度威二总管的脸,那老宦官忽然面上发红,拔了嗓门怒道:“国主此言有失公道吧!适才凶手鲍某已经指证,袭击我国王国丈的主使之人是你国大将军何忠义……”
阿凌的侧颜绝美,此刻他扬起脸,嘴角抿了个微微上扬的弧度,却是一脸肃穆地瞥了杨度威一眼,眼中流露坚毅之色,分明就给了杨总管一个软钉子,老宦官咄咄逼人的气势,霎时间消减了不少。兆凌的口吻沉稳庄重,语音如静水细流,听得朝臣浮躁的心绪也平静了几分,他走近打量了杨总管一遍,开口道:“总管慎言!常言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朕久闻贵国国主高才雅量,想必贵国国主若遇上今日之事,也不会只听一个大胆作乱的狂徒,在殿上肆意叫嚣的一面之辞吧?法会一定要办、英魂一定要祭,只是如今要延后几日了!那《巡天引》的乐谱,朕既答应了,也一定要送给王大人带走,至于和约呢?也一并延后再订不迟!杨总管!天有不测风云!人命关天!王大人的事儿不查明,您回去也不好交待!朕想,您和使团诸位大人,千里迢迢辛辛苦苦赶来,不在乎在我国稍候几日吧?”
“国主这般说了,老臣也只能依从。但老臣需向我主请旨,写成手本,即日就派徒儿华东送回幻衣国去。”
厉大人在旁接口道:“这却不好!华东小公公牵涉案中,此时不便离去。杨总管还请另派一位吧。”
杨总管眼神黯了一黯,道:“那我便指派徒弟张公公回国禀报吧。”
阿凌瞧了一眼右侧身旁的厉正诘,厉大人给了个勉励的眼神。阿凌会了意,胆子壮了起来,他扬声向众人道:“这事儿悉听尊便!不过…杨大人也莫急!我国之中,人才济济!王大人不会有事!朕识得仙道伏镇道长,不出数日,定能救得王大人性命。好了,如今天色将明,众位且各自回府,杨大人!朕加派一队人马保卫诸位,请吧!”
议过了事,阿凌打发张老及徒弟各自回去,自己提了个黄蒙蒙的灯笼,踏着一地月光回清思殿去,谁知灯光竟照见了辛维田——通身换了一件随常的墨绿束腰袍,这袍子自然是阿凌的,也自然是小鸳做的。维田吃醉了酒,把午后才换的阿凌的衣裳又弄脏了,便又在他家换了一身。阿凌嗔怪维田道:“我屋里是漏了雨不成?你怎么连一日都呆不住呢?”
“我和文哥儿一起,今晚就回来了。他送了秋辰回家,即刻就回来了。在路上跑得飞快的!我见了他,和他说你让他写一篇两国修好的文章,他劳心了好久,嚷着要快点交给你呢…至于我……”维田眼中泪意已浓,却强忍着道:“你什么样?我最清楚!我是一刻也不敢离了你啊。”
“唉。”兆凌低叹了一声,眼睛却不敢看辛维田,他的剑眉蹙起,浓密的长睫垂下,掩住了深眸,月光投在了他清俊消瘦的脸上,他心虚似的上前握了维田的右手,柔声低语道:“我就是这样了,也坏不到哪里去。你也别白费心了。今儿夜里,朝里出了大事!幻衣国使臣王念嗣大人被我国逆贼鲍辅仁刺成重伤…阿弟!所有人全去了,王大人无论如何不能出事儿,要不然咱们腾龙…可真是雪上加霜……”
“我知道王大人要紧!但我不去凑热闹了。有显老大人、春冰大夫,还有那么多名医呢!我的医术是末流,什么办法也没有!”维田的泪下如瀑,索性当他面急道:“两国怎么样,什么王大人、李大人的,我一个都不认识!你要做什么,都由着你去做,我帮不着你!我只要跟着你,保着你…保住你我就知足了!阿凌……”
“贤弟!你别太执迷了!我知道你对我好。只是如今,保住王大人,才能保住我呢!”阿凌把灯笼塞在维田手里,同他并肩走着:“我的性子你知道,就在刚才,我在殿上替何忠义作保,又答应桂王爷,5天与厉大人一起,查清王大人的案子,否则自贬退位,连新皇也不归我选了!我还当着幻衣使团剩下的大臣夸口,要去找我姐夫的同门师兄伏镇,保住王大人的性命。可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阿弟!伏道长这次带着我弟黯儿出游,归期未定。他仙踪不明,这回,他可是连徒弟都领走了。我想,他是不愿理我!这也不怪他!他以前和我爹有仇!他在俗家时,挚爱的妻子是我父皇害死的!阿弟啊!我想要引蛇出动,厉大人也同意,所以我才故意这么说的!其实,要保王大人性命,只能靠你们这些神医啊……阿田!王大人没出事时见过我,我亲口许他周全,现在…只能托你尽力去救他了!”
“我去瞧瞧,试试看吧!不过…我还是得跟着你!王大人的事儿,我只顺便去瞧瞧,你也别埋怨我……”维田道:“我今儿和阿文还住偏殿,我是非赖在那儿不可!王大人的事儿,我明儿赶早去看,等你醒了,我给你准信。”
然而阿凌却没有熬到天亮,他煎着心守在阿鸳身边躺着,却没有一时半刻睡得着——许是身上的病痛让他今夜神志分外清明,许是那鲍辅仁泼在何忠义身上的脏水令他分外恼恨!阿凌只觉得浑身冰冷,那心火却烈烈的烧着,烧得他坐卧不宁——他坐起身来,外头的月光清凌凌的洒进殿中,身侧的小鸳鼻息不安,定也没有睡着。
天没亮透阿凌就在宫门口等到了厉大人,维田却在他们之前就已起身了,三人沐着朝霞,离了腾龙宫,来到了近处的迎宾馆。
三人踏进了王大人的房——春冰等众人都还没有来,显老却忙了一整晚,大早上也没有回去。阿凌向显老问道:“老爷子,王大人怎么样?”
显老为难了一时,慢慢说道:“依我看,嗓子可能有希望,声带伤了,以后说话有困难,但假以时日,还可以说的。至于手么,唉,以目前的医术,伤到这样,没法子好。”
“皇上…有疑点了!您看!”厉正诘这时拿过从王大人咽喉处取下的带血的箭头,说道:“您先别恼,臣要说句实在话了!您知道,如今咱们腾龙的武器硬度和锐度,甚至连使用寿命都不如桑日,可这个箭头,竟是钨金钢的,这是桑日国的,压根儿不是咱腾龙国的东西!还有…都怪为臣不好…首次查看时,我根本没有注意到!王大人的腰带……您也来摸摸看……”
阿凌闻言立刻伸手摸向王大人的紫色软绸腰带,一摸之下,他和厉大人对了个眼神:“有什么硬物在腰带里呢!阿田、显老!你俩扶好王大人,我把腰带解下来!”
厉大人道:“依鲍犯交待,王大人被下药之后就被伤害了,哪有机会在腰带里动这种手脚呢?这无疑是他在事发之前就有所怀疑,故意留下的指向主谋的线索。”厉大人看了看阿凌拿在手里的腰带,直截了当道:“别怕!这份量,不是什么暗器!你手莫抖!待我拿小刀割开,瞧瞧里边是什么!”
腰带被厉大人用小尖刀划开了,一个小物件叮呤一声掉在了地上,阿凌瞧了一瞧,却是一个小小的宫铃,半白不黄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
阿凌想了一想,脱口就说道:“按这个款式和份量,这是个锡制的。不值钱!”
“哟!您说的太准了,一点儿不错!这个,也不是我国的东西!”一向不苟言笑的厉正诘明显笑了一笑,问道:“皇上怎么会认识这不值钱的物件?《异国服制档》这本书上说呀,这个幻衣国的吴泽国主,万事喜欢翻新花样。这个宫铃,相当于咱国中使用的腰牌。吴泽嫌牌子太大,不好看,故用金、银、铜、锡四样材质,依照个人等级做成二十多种宫铃,您手上这一枚,外边鎏金,顶端没做花式,铃铛最大处左右镂了一个小孔,底下应该挂有土黄色流苏……”
阿凌道:“这哪有什么流苏。这儿只有一个小小的挂孔而已嘛。”
厉大人道:“不怕,这东西是有定制的,这是幻衣高阶内宦所用的东西,作用相当于穿宫牌。”
“王大人费心把它缝在腰带里,就是要告诉我们…害他的人…是他们国中的内侍…要害他的人是……”
“现在下结论还太早呢!皇上……”
“厉大人!别和我生分!是好朋友,唤我阿凌就好。等我过不了多久辞了位,你还当你的大人,不过,咱们闲时还可以在一处聚着,这才最好呢!阿田,你和显老留下来照顾王大人,厉大人,咱们去……”
接着维田和显达就听见,阿凌和厉大人一起说道:“鲍将军家。”
阿凌和厉正诘走到王大人的房外,阿凌忽地极温柔地递了个眼色给维田:“阿田,等这儿事儿好了,你回去留神照顾一下你鸳嫂子!千万盯着那个通幽杂毛,不好叫他再进来了!”
维田无奈地点了一下头,目送了兆凌跟着厉大人走出了迎宾馆。
厉正诘探了这么久的底,到这回是彻底放开了,他走上几步,问道:“阿凌呐,你怎么知道那旧兮兮的铃儿是个锡的呢?我却不认得,我是凭着书上猜的!”
“我呀,别的不知道…金的、玉的、好的、坏的,我打小见得太多了,这样的东西,过眼就认得。”阿凌脸色静穆,抬眸瞧上厉大人的脸,34岁的厉正诘有着栗色皮肤,脸形周正,眉毛乌亮细长,单眼皮的眼睛锐利非常,眼角却是上勾的,鼻梁高挺,人中略短,双唇均属稍厚些的,下巴丰隆而方阔,他的身材修长匀称,手臂甚长,气质颇像流光。那容颜自是英伟的。阿凌的心情忧郁而沉重,虽同他走着,也不想多说话。厉大人说道:“为何你也想到要去鲍家查呢?”
阿凌又望了满脸无所谓的厉正诘一眼,心里怪他轻慢,嘴上不说破,态度却冷下来了:“王国丈那样了,你就不着急?”
一身劲铠在身的厉大人回看了身侧翠衣轻袍的兆凌一眼,只顾大踏步走在朝阳中,一边满不在乎般轻飘飘地说道:“王大人不是我国的人要害的,我坚信这一点!鲍将军也不想害人,我想他是另有所图。我想,您一定也料到了,他要养老娘、抚幼妹,他家缺银子!还有…我从不作假,王大人和我非亲非故,见他伤了,我是为腾龙国着急,我也挺同情他的。可是…我从不会哭,也从不扯谎…我实在一点儿也不伤心。也许你觉得下官放肆,可是…直到此刻厉某说的才是真心话!阿凌,若你说的那个伏道长真有本事,你自个儿就不会伤得这么重了!你只有一个人,可别分心去在乎那么多人,否则,你是铁定吃亏。下官是从底下一步步上来的,在这些事上,可能还比你通透些。”
阿凌冷着脸望了一下厉大人,心里并不很认同他的话,随口答道:“厉大人…我不知道你可真是铁面呢!”
此刻旭日初升,金霞淡抹,那亮堂素净的天穹上,彩云丝丝缕缕飘动,其色正如佳人刚调好的胭脂,已抹在新荔般的脸上,却还没晕开呢:不是桃花,非如赤金,却是两者相调和的颜色:金粉色。腾龙国浸沐在这么一片金粉色的朝霞里,阳刚健硕的厉正诘大踏步地往前走去,清癯纤弱的阿凌,此刻如老柳迎风般同他那样的人并肩走着,只是见了他通身的气势,心里就极为羡慕,一瞬间阿凌心头不自知的泛起了莫名的妒意。厉大人脸上严肃起来,恢复他过往的沉稳,回答兆凌道:“非也。下官以为,一个人平素里要把心肠练得冷硬些。若似王大人这样的,于我只是个闲人,则我漠然以对也还容易,可有朝一日,若我真心以对之人负了我,那我也要泰然处之,不哀不伤,如此才算是个有见识的!这也不算什么!皇上…下官既当一天你的朋友,就要劝着你一天!您在这个位上不论多久,见到的事儿都不知会有多少,您要听劝,大丈夫要镇住场子,大江大河在您心里,您心里要放得下,这脸上也要收得住才好啊。”
转眼即到了鲍宅,阿凌瞧了厉正诘一瞬,霎时间阿凌想到,厉正诘方才劝告他的话,虽然言之有理,可阿凌觉着,他的心肠却甚是冷硬,与阿凌不是一路人,将来也不知有没有做朋友的机缘。阿凌低低叹息一声,眼中也有失望落寞之意:“厉大人,我知道您是真心为我好。您说的也许极对。可这个…什么都不显出来…对不住!阿凌是做不到的!走吧…大人,咱们去找鲍辅仁之母鲍老夫人先问问看。”
厉大人上前看了一下,发现鲍家府门不宽,门上也没什么匾额标记什么的,只是两扇没上漆的破木门。阿凌和厉大人对望了一眼,厉大人抬手轻轻的敲门,敲了半日也没人开!厉正诘道:“这也拦不住我。我使轻功翻墙进去,你去后门等我。”
阿凌的脸红透了,声音也低极了,他喃喃道:“这大白天的,别给老夫人误会咱俩做贼。您进去说一声儿,我在前门等着你!”
厉大人叹了一声,放大了声喊道:“鲍老夫人可在?上官有事来访了!”
又过了一时,才听见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朝门边来,一时木门开了,见是一个穿浅橙色衣裙的十岁上下的小姑娘,秀丽可人,对二人道:“对不住二位叔叔,我阿兄当值还没回呢,奶奶在里头呢。我去扶她出来相见,您二位请进。”
二人随了小姑娘进门,在外间小厅落座,半晌那鲍老夫人才出来。只见她身上穿得极朴素,绝不见一样金银首饰,头发几近全白,看着比刘太夫人显老许多。一袭灰衣布裙的鲍老夫人在小姑娘扶掖下在左边主位坐好,阿凌隔着小桌与老人并坐在右边的旧木交椅上,厉大人坐在阿凌的一侧,却不是木交椅,而是一张矮半截的细长板凳。这显然是他们进门前,小姑娘才从饭桌边挪过来的。“原来老夫人耳力不差。”二人又互抛了个眼色,厉大人示意叫阿凌先问。阿凌便和颜悦色开口道:“老夫人!小可是和鲍将军一处的同僚。只因这回鲍将军护卫幻衣国的王大人出了点岔子,鲍将军一时也脱不开干系。我们二人是他的朋友,来此是想了解一番这段日子的情况,看有什么办法帮帮鲍将军。”
老夫人有理有节地答道:“上官不要客气,老身相信我儿是忠良。您尽管查问,老身知道的,都会一一告知。”
“那好。老夫人,最近您家里可有什么访客吗?”
老身也觉得十分奇怪。最近我儿嘴里,总是三句不离“何将军”。提起那何将军,辅仁儿过去都是满腹牢骚,从来也不和上司何将军走动,私下里极少提及他。可是大概半个月前的一天,我们家来了一个人,此人和我儿在他屋里盘桓了一个时辰,告辞出来的时候,我听他叫那个人何大将军。但我确信,这个人不是何将军!这位何小将军刚进朝的时候,我儿请他到家里吃鱼。老身在那次听过他的声音。您也知道,眼睛不好的人,耳朵便分外灵些。老身的眼睛是五、六年前瞎的,但也多少还能见点光。我见到何将军是在书君二十八年,也就是三年前,那时我就记下了何小将军的声音,他绝对不是半月前来我家的人!自打那个不知什么人来了以后,我们鲍家就不安宁了。我儿辅仁娶妻沈氏,他们俩一向很好,沈家儿媳非常孝顺,她公公在的时候,也总夸她的!沈氏给阿仁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云巧,阿仁最疼她了,我儿子总说:“好!生了女儿,总算不用去打打杀杀了!”他选了一圈,说道:“朝里最好的就是卫流云大人家。卫流云的出身和我半斤八两,关键是他人很好,他夫人性子也和顺!他家小宇是个神童,以后做我女婿就最好!”阿仁以前对媳妇也很好呀,可半月前,什么都不一样了!阿仁和媳妇吵架,把休书写了丢到媳妇脸上,媳妇闹了一场,带上云巧在外头另过,抛了我和这个小女儿香儿我们二人在家,阿仁平时极少晚归,就算一时晚了,也是为了公事。可也就在这半个月,他经常不回家,偶尔回来也是三更半夜,我经常听见他唉声叹气的!五天前是老身的生辰,阿仁给了我一只小箱子,里头居然有两万两银票!他的月俸低,干大半辈子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钱!这银票一定有问题啊。我厉声问他,他说:“何将军保奏,看在咱爹份上,圣上升了我的官职,我预支了一些俸银给您和阿妹用着。娘!您的封诰暂时还没请下来。”这么一说,我放心了,但是,就算媳妇变了心,我这长辈也不好亏了心!拿到银票后,我便问起儿媳和柔儿的下落。这没良心的阿仁死活也不肯告诉。我一气之下哭着说要到灵峰山的尼庵去出家,这么着这个小孽障才说了媳妇和柔儿的地址。我好不容易才由香儿陪着找到了莲香里三清坊的一个小院,见沈氏儿媳带着小柔儿,过得极好,连头上的钗子,镶的都是白玉!沈氏对我道:“婆母!最近我不好露脸!和您实说,阿仁在朝里混得不济,如今得宠的何、卫二位将军,都没瞧上咱们阿仁。阿仁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窝在二十挂零的小子下面,混到啥时候是个头?好在如今这天下还有别国,半月前来的那人是别国的什么大官,他许我们阿仁去管咱公爹以前没抢到的那盐田!当然,哪有不替人干活就平白得肥差的道理?我和阿仁便商量了,想替那大官办一件响当当的好差事,顺顺当当把钱挣了!”可阿仁说呀,我们瞒天过海收了别国这么些银子,若是让皇上知道了,他再仁善也放不过我们!若是这个差事,是杀人害命的,坑害我们腾龙子民,那我鲍辅仁也绝对不会干!
谁知我媳妇听了,对我儿阿仁说道:“咱这一大家子,哪都需要钱!柔儿如今四岁,卫宇六岁,可人家卫流云大人年轻有为,比你年轻9岁,今年才33!现在,人家看在同乡情份还总迁就你,见面还挺客气呢。可到孩子长大了,人家真能看上你?凭啥呀,难道就凭凉州同乡不成?你赶紧找由头休了我,咱先收了银子再说!有了这笔钱,将来没有卫家儿子,还有李家、张家、王家!咱们就拖家带口到别国去,也不怕他!”
媳妇和我说,这么着阿仁他才休了我!娘啊!阿仁说那大官向他许诺,不用他害腾龙的任何一个人!我想,阿仁不管以后做什么都不重要了,咱有钱了!我得听丈夫的话赶紧换个地方!阿娘,您也别重新打听了,巧儿我照顾,香妹先和您凑合着过!阿仁说了,等过段日子,朝里的旷大人一回来,等他完成了那大官交给的使命,他就写辞呈,然后带我们一家一起上别国去!
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老身知道的,只有这些了。儿媳和柔儿现在住哪儿,我也不清楚。阿仁这个孩子,倔得很!他既和媳妇商量好换地方,我这老婆子又上哪儿去知道呢?”
“唉!既如此,我等也不便久留了。老夫人呐,鲍将军中了贼人的圈套,害了幻衣国使臣王大人!他不仅自个儿犯了死罪,还把我朝也给连累了!鲍将军留的那些银子,其实是贼人收买他的不义之财。万万留不得的。”厉大人拱了拱手道:“还望老夫人拿出来,给鲍将军减点罪过。鲍将军已是死罪难逃,您若留了这些赃银,您也有罪啊。”
阿凌带着歉意含着不忍瞧了鲍老夫人一瞬,他那温柔的目光停在了一旁橙衣的小香儿身上,他柔柔接口说道:“老夫人…其实呢,皇上说了,为着鲍老将军的战功,要补发给鲍将军家一些银子。这部分银子就留给您,鲍将军欠朝廷的银子,等以后抓到了贼人再……”
厉正诘断然打断了兆凌的话,斩钉截铁地接口说:“这可不成!朝廷有规矩!这二万两银票必须纳还。没商量!皇上说以后要补发之前的安家费,这是我主的圣德,也不只针对您一家!不久肯定兑现,但是,这是朝廷的律法,赃银必须要退还!”
老夫人听了厉大人的话,愣了一愣,一霎时泪下如雨,老人家死了心一般沉声说道:“我儿子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孝子,自出娘胎他从没一句话骗过我!如今他说这两万两是向公家赊来的,是本属于他的俸银!他这话,我是铁了心信的呀!不想,他竟第一次骗我了!我鲍家三代将门,是忠良家风!儿子做了错事被人查劾,我还尚可原谅,可…一向坦诚的儿子居然开始骗我了…这是我家风要变呀!再兴旺的家,一旦变了质,也就败了!唉!老身不忍心活着,看着我最孝顺的儿子先我而死,但是老身是忠臣之妻,上官问话,老身作为子民就该要知无不言!二万银票,无论如何都要交还,老身也会给朝廷一个交待的,如果不这样做,也不能警醒我儿啊……”
厉大人大声道:“老夫人!鲍辅仁丧了良心,他说的休妻时间等全和您说的对不上,他满口鬼话,一味构陷何大将军。如此逆子,您大义灭亲是对的!”
阿凌觉出老夫人语气不祥,自己说话的声音已打颤起来,眼泪也含在眶中,那心早又软了:“老夫人!您…您要想开点儿啊!鲍将军做错了事,并非您的过错。我…我们会立马去上奏,让皇上快点发下补偿的安家银子助您度过这段艰难日子……”
厉正诘一边拉起了阿凌那冷得像冰一样的手,一边开口道:“老夫人,银票赶紧拿出来,我二人还要去查别处呢。这案子极大,您心里要有数些!下官也劝您要看开些!皇上仁慈,安家费不久一定会发下来!您快点儿吧。”
老夫人站起身来,唤香儿把那小箱子拿过来,老夫人打开箱子哑着声道:“上官请看,银两未动,均在此处了。”
厉正诘抢上了几步,关了箱子一把抱在怀里,一面拉着阿凌快步离去,一面回身喊道:“告辞!”
“你这人为何这么心急?我看方才老太太伤心不已,还想……”
厉正诘见阿凌咳喘不定,话语却还顾着别人,他心里也有些不忍,出了一手抚上他瘦瘦的后背,柔柔的拍了几下,柔着声打断他的话道:“可你也不能总在鲍家呀。有些坎,她得自己过去!阿凌…皇上,您别忘了咱们是来干什么的!若不查清此事,何将军极有可能身败名裂,被当成主谋问斩呐!”
“好…好……”阿凌轻轻咳了几下,那样儿就像秋天里半枯的草,显得柔弱无方。他抬起水盈盈的明眸,弱弱瞧定了厉大人,霞光染上他那苍白俊秀的脸,从厉正诘的角度看过去,他那半侧面的剪影甚美,厉大人也怔了一怔,阿凌道:“咱们再去莲香里,找找沈氏女的踪迹。”
厉大人停了一停,赞同道:“对了!人虽离开了,线索还在。要依我的意见,那就由我去找画苑出身的李荏苒监军到莲香里去找沈氏的邻人问问,最好可以画出沈氏的样貌。我顺便再查一下何忠义留的字据。皇上,您回去到龙都天牢旁侧的刑部诏狱,找鲍辅仁,您把这只箱子给他看,我想,您能问出许多东西。然后,您在刑部诏狱大门口等我,咱们上街用了午饭,再一起去问问杨二总管。”
兆凌苦笑了一下,道:“厉大人心挺细呢。”
厉大人板了脸道:“我怕犯了欺君罪!才不和你说笑呢!你自个儿先得照顾好自个儿才行!瞧你那样,定是早点没吃空着肚来的吧?走,今儿街上没大人,自然也没皇上!咱们先去那边补一顿早点再说。”
阿凌的脸又红起来,他怯怯的把住厉大人的胳膊,小声道:“别…早点待会儿再吃,厉大人…我心里挺不放心鲍老夫人的,咱要不……”
厉大人恨铁不成钢地露齿笑了一笑:“阿凌呐!我的圣上!你在朝上说,鲍将军是逆贼,现在怎么又心疼起逆贼的家人来了?你放心吧——咱们别再回去了,等下我到了演武场找李大人时,顺便点几个弟兄去护卫一下鲍老夫人。那毕竟是重要人证,我会注意的!”
这下阿凌朝着厉大人灿然一笑,仿佛整个人都放心下来:“好!我相信大人,大人是正直的,可也没有那么狠心!这便好了,这儿没大官儿!走,咱们吃早饭去!”
坐进街边的小馆“松鹤居”,早点才上桌,厉大人拿了个菜包子,一小口一小口迅速地吃着,一边道:“刑部尚书阎玉镜是个老古板,皇上您去了坐在他身边,多听,少开口。阎大人虽说倔犟,但十分正气。他是我师傅,我很怯他呢!”
“嗯。”
“你多吃一点儿,一日三餐是补你身上的元气的,吃不下也得吃一点。听话!”
“嗯。”
“下官呢…我是这样想的!李荏苒大人画功卓绝,仅次于惜花驸马。而且,画人像又属于他的长项。且见过鲍妻的人虽然不多,在朝里还有个苏秋山。苏将军和他的私交不错,以往还上他家去过,见过沈氏的。可是,鲍辅仁的易容术非常高明,苏秋山那天当面也不认识他,为了防止他给其妻易容,我便还去莲香里寻问。鲍将军休妻有至少十几天,他却骗我们说休妻好几年,目的就是要把我们的心思分到别处去!他深爱妻室、女儿,这正是他的死穴。可沈氏夫人带着柔儿在莲香里过了好一阵子,别人不可能毫无印象。所以,我还是可以得到沈氏画像的!
“可是…厉大…诶!正哥哥,你说,你还要去看一下忠义写的字据?”
“对。这个字据可能是真的,那么何将军叫鲍辅仁注意使臣,必要的时候对付使臣,那么王大人的事还是可能是他指使。如果字据是假的,那么毫无疑问,伪造字据的人一定想陷害何忠义,何忠义的嫌疑就极小了。这书画上的事儿,还是要找李荏苒,但这事儿更大,我得去御史台请卫流云大人也来帮着看。至于你…凌弟……你知道我为何不反对你直接管这个案子?因为……”
但是阿凌的心好似方才被人戳了一下,他心不在焉的拿起勺子,却任凭里面的粥又掉回碗里,他迷糊了似的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厉正诘的脸红了几分,他下意识塞了一口包子:“呃…皇上…微臣自然是称呼皇上……”厉正诘噎了一下,顿了一顿道:“凌弟!你莫生气,我以后改回来,不敢乱喊了。”
“不…正哥哥,你以后多教教我!你方才说,为什么你不反对我去管鲍将军的事儿呢?”
“因为鲍将军是个性情中人,也许只有凌弟你,才能让鲍辅仁说实话。”厉正诘瞟了桌上的香干一眼,道:“自己夹,这儿可没人给你布菜。待会儿那诏狱地方虽大,关人犯的地方空气湿热,对你最不好。你要赶紧问,问完赶紧出来!”
“聚珍斋的香干,比宫里的还好吃!我给你夹!”
“行了,行了!吃完了就别过!”厉正诘忽地极正气地对阿凌道:“干我这行的,心要硬、意志得刚强!好比说,黄河水清了,包大人也不笑一笑的!为什么呢?因为一旦让不论什么情字占了上风,我就不配再做厉大人了!凌弟啊凌弟!你呢,更要狠起来,要不,拿什么来慑住底下这么些人呢?”
厉正诘的话,阿凌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他草草吃完了早点,扭头朝厉正诘笑了一笑,那眼里有比星星还亮的光彩。厉大人觉得,这个苍白病弱的人此刻身上却似有光一般,似乎总有股子朝阳一般的鲜活气息撑着眼前这个书生,他再怎么受挫,骨子里却仍是活泼的。阿凌朝厉大人拱了拱手:“行。正哥哥,咱们别过,你西我东,午时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