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的气息与创业园区的冰冷现代截然不同。狭窄的巷弄蜿蜒曲折,两侧是斑驳的旧墙,晾衣竿横跨空中,挂着各色衣物,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旧木料的腐朽味和某处飘来的淡淡饭菜香。迟雪给的地址位于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巷深处,一栋老旧的二层砖木小楼。房东是位满头银发、眼神却清亮锐利的老太太,姓吴。她接过刘臻递上的现金,什么也没问,只递给他一把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指了指楼梯口:“二楼左拐第一间。热水晚上八点到十点。”
房间狭小简陋,但还算干净。一张木板床,一张旧书桌,一把椅子,唯一的电器是一盏台灯和一个老旧的电热水壶。窗户对着后院,能看到一棵虬结的老槐树。这里确实如迟雪所说,隐蔽,不引人注目,且几乎不可能被电子设备监控。
刘臻将带来的少量行李——几件换洗衣物、那本至关重要的《桐城县志》和笔记本——放在桌上。他拉上窗帘,只留一条缝隙,警惕地观察着巷口。一切平静,只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口闲聊,偶尔有自行车铃铛清脆地响过。
迟雪的出现和警告,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彻底打破了他试图维持的秩序感。父亲的研究、神秘的符号、夜晚的入侵者、身份不明的女人,所有这些碎片疯狂旋转,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
他不能坐等。他需要行动,需要从他认为最可能信任的人那里,获取信息和帮助。
他再次拿出那部不常用的手机,犹豫片刻,这次拨通了高峰的号码。他需要谨慎地试探官方渠道的水深。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高峰正在外面忙碌。“刘臻?”高峰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意外,“这么晚,有事?”
“高队,打扰了。”刘臻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失去亲人后的疲惫与困惑,“我刚从我父亲的老房子整理东西回来,心里总是不踏实。有些细节,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嘈杂声似乎减小了,高峰可能走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你说。”他的语气很谨慎。
“我父亲的书房,太干净了。”刘臻选择了一个切入点,“你知道他的习惯,书桌上总会有些零散的笔记、看到一半的资料。但这次,除了摊开的一本书和一杯茶,几乎什么都没有。这不像他。”
“老人有时候也会收拾一下。”高峰回答,但语气里并没有多少说服力。
“还有,”刘臻继续道,声音压低,仿佛在诉说一个隐秘的发现,“我好像记得,他之前有一个很旧的、黑色的U盘,总是随身带着或者放在书桌抽屉的暗格里。这次我找遍了,都没找到。会不会丢了呢?或者,被人拿走了?”他小心翼翼地抛出诱饵。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刘臻能听到高峰略微加重的呼吸声。
“黑色的U盘?”高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什么样的?有什么特别吗?”
“就是很普通的那种,上面好像贴了个很小的银色标签,具体图案记不清了。”刘臻编造了一些细节,核心在于“消失”这个事实,“里面可能就是存些老照片、他写的东西什么的。但我总觉得,如果没丢,会不会和他那天的事情有关?”他适时地注入了一丝哽咽。
高峰再次沉默。这几秒钟的寂静,对刘臻来说无比漫长。他几乎能想象到高峰在电话那头蹙紧眉头,刑警的本能让他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但职业的谨慎又让他裹足不前。
“刘臻,”高峰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告诫的严肃,“你父亲的案子,法医鉴定和现场勘查都是按程序走的,没有发现疑点。我知道你难过,难以接受,但有些时候,事情就是它看起来的样子。一个U盘,可能只是随手放在别处,或者损坏丢掉了。不要钻牛角尖。”
他的回答几乎是官方的标准模板,但刘臻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极其细微的动摇,以及那句“不要钻牛角尖”背后隐含的、不易察觉的提醒意味。高峰可能知道些什么,但他不能,或者不愿说。
“我明白了,高队。”刘臻没有继续追问,适可而止,“可能真是我想多了。打扰你了。”
“早点休息。”高峰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缓和了些,“有什么事,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通话结束。刘臻放下手机,心情更加沉重。高峰的反应印证了他的猜测——父亲的死绝非简单意外,但官方层面似乎存在某种无形的阻力,让高峰这样的资深刑警也选择回避。那条路,暂时很难走通。
那么,另一条线呢?周昊天。
昊天的异常表现始终像一根刺,扎在刘臻心里。父亲的死,公司的压力,再加上他近期莫名的焦虑和财务危机,这几条线纠缠在一起,让刘臻无法安心。
他需要见周昊天一面,面对面地观察,旁敲侧击地试探。
他改用日常用的手机,拨通了周昊天的电话。这次电话接得很快。
“臻子?”周昊天的声音传来,背景音是舒缓的音乐,似乎在一个安静的场所,“这么晚还没睡?还在忙公司的事?”他的语气带着关切,但刘臻还是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心里有点乱,睡不着。”刘臻顺着他的话说道,“在公司处理点手尾。昊天,你那边怎么样?要是没事,过来一趟?顺便聊聊下周见投资人的细节。”他找了个合理的借口。
电话那头有明显的迟疑。“现在?我……我这边有点事,暂时走不开。”周昊天的声音显得有些为难,甚至有一丝慌乱,“要不明天早上公司见?”
刘臻的心微微一沉。晚上十点多,周昊天所谓的“有事”是什么?而且,他拒绝得过于匆忙。
“没事,那就明天再说吧。”刘臻没有强求,语气如常,“你忙你的。”
挂断电话,刘臻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高峰的回避,周昊天的异常,两相结合,指向了一个更令人不安的可能性。
他不再犹豫,迅速打开笔记本电脑,再次连接上那个不稳定的公共Wi-Fi。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周昊天。
作为公司的技术核心和联合创始人,刘臻拥有公司所有服务器和后台的最高权限。他之前从未想过要用这些权限来监控自己的合伙人,这是底线。但此刻,父亲的死和自身的处境,让他不得不逾越这条线。
他绕开了常规的登录流程,通过几个早已设置好的隐蔽后门,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公司的网络服务器和通讯日志系统。他的动作飞快,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一行行代码闪过屏幕,过滤着海量的数据。
他重点排查最近三个月,尤其是父亲去世前后这段时间,周昊天的异常行为。
很快,一些不寻常的痕迹开始浮现。
周昊天的内部通讯账号,在深夜时段,有多次异常登录记录,IP地址经过多次伪装跳转,最终指向海外某个无法追溯的节点。他在公司服务器上有一个加密的私人存储空间,访问频率近期异常增高,但加密方式并非公司通用体系。
最让刘臻心头冰凉的,是几条被系统自动过滤并标记为高风险的外部通讯记录。记录显示,周昊天的某个加密外部邮箱,与几个标记为“高风险——疑似金融诈骗/非法借贷关联”的IP地址,有过数次短暂但规律的数据交换。时间点,恰好与他开始变得心神不宁的时间吻合。
高利贷。五千万。
柳絮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难道周昊天不仅欠了高利贷,甚至可能......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刘臻的脑海:父亲的书房遭遇入侵,对方目标明确地取走了U盘。而几乎在同一时间段,周昊天正被巨大的债务压力逼迫得走投无路。
会不会是周昊天为了钱,出卖了父亲的信息?甚至,在无意中,成为了导致父亲死亡的帮凶?
这个想法让刘臻感到一阵恶心和彻骨的寒意。他猛地合上电脑,仿佛屏幕上的数据带着剧毒。
他无法再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待下去。他需要空气,需要冷静。
他抓起外套,快步下楼,走出小巷,来到稍微开阔些的老街街道上。夜已深,老街行人稀少,只有几家宵夜摊还亮着昏黄的灯光。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冷风吹在脸上,试图驱散脑中的混乱和那个令人恐惧的猜测。
突然,他的目光被街对面的一幕吸引了。
一家还在营业的传统茶舍里,临窗的位置,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周昊天。他正对着窗外,面色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手指紧张地摩擦着茶杯边缘。
而坐在他对面,背对着街道,是一个穿着深色风衣、身形纤细、长发挽起的女人背影。
那个背影,刘臻几个小时前刚刚见过。
是迟雪。
周昊天怎么会和迟雪在一起?
他们认识?
他们在谈什么?
巨大的疑团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刘臻淹没。他僵立在街角的阴影里,看着茶舍里那诡异而秘密的一幕,刚刚因为发现周昊天异常而产生的猜疑,与迟雪神秘身份带来的困惑,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裂痕,不仅出现在他原本以为坚固的友谊之上,也出现在他刚刚勉强建立起的、对唯一“盟友”的微弱信任之上。
夜色更深,迷雾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