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倩倩踩着光斑蹦下台阶，忽然在转角处急刹，对着玻璃窗理了理刘海。
金亦函支着长腿坐在石凳上，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叩着空荡的桌面。他脚边散落着几片丁香花瓣，每片都被鞋尖碾出淡紫的汁液。
“嘿！”少女裹挟着橙花香气扑来。“今天的贡品呢？“她故意板起脸。
远处传来塑料饭盒相撞的脆响。一个平头男生端着两个三层保温桶小跑而来，蒸腾的热气在他额头顶端结成细密水珠。“嫂子趁热吃。”憨厚的男生抹着汗后退。
黎倩倩的耳尖瞬间红过保温桶里的番茄。金亦函突然伸手捻走她发间的花瓣，指腹温热碾过冰凉的耳垂。
“第四天了。”他掀开盒盖，银筷夹起颤巍巍的肉块时，黎倩倩突然按住他的手腕。
“你拿什么威胁他了？”她盯着男生远去的背影，那件印着“暴龙战士”的T恤已被汗水洇成深灰色，“他刚才喊我...的时候，声音在发抖。”
等那个男生走后，黎倩倩神情凝重地问：“难道这三天的饭都是他帮忙打的?”
“不一定啊。”金亦函满不在乎地说，“看看是不是你爱吃的。”
听到这黎倩倩严肃了起来：“可是，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帮我们打饭呢?还打两份，打完了他自己再去食堂只剩刷锅水了吧？”
“我的小朋友，有人愿意给我们打，你只管吃就好了。”金亦函说着打开了两个饭盒，两份不一样的菜，盛得满满的。
黎倩倩心中的疑虑并未就此消除，她咬了咬嘴唇，眼神中透露出些许不安，继续追问道：“哥哥，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
“怎么会呢？你哥哥我看着像那种人吗？”金亦函一脸无辜地笑着对黎倩倩说道。
“明天开始……”她突然抓住他的筷子，杏眼里晃着狡黠的光，“我要吃函哥亲自排队抢的肉。拉钩。“说罢伸出小拇指，两人的小指勾缠在一起。
“还有五天哟，哥哥加油！胜利就在前方！”午餐很快结束，黎倩倩起身擦了擦嘴，比了一个“mua”的口型，接着俏皮地蹦哒着离开，轻松给金亦函钓成了翘嘴。
阳光斜斜地切进教室，将黎倩倩面前的镜面切割成不规则的菱形。她正用拇指与食指捏着那面随身携带的小镜子，镜框边缘被体温捂得发烫，镜面却冷得像块冰。
姚飞漾从366门口探出头时，正撞见这一幕。少女纤薄的肩胛骨抵着深蓝色椅背，整个人像张被拉满的弓，绷得笔直的后颈在透过玻璃窗的光晕里泛着玉色。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帆布鞋踩得地板咚咚响，“又在照你那魔镜？”话音未落就伸手去抢。黎倩倩下意识把镜子扣在胸口，中性笔从指间滑落。
“今天是周三投喂日，你忘了吗？“姚飞漾忽然俯身凑近，“我妈听说你最近胃口不好，今天特意用砂锅炖了杂菜，已经在下面等我们了。”
“我减肥呢，吃碗红豆薏仁羹就饱了。”黎倩倩手一抖，镜子在课桌上磕出清脆的声响。
“你每次紧张的时候，左边脸颊会鼓起小奶膘。”姚飞漾的指尖悬在她鼻尖三公分处，“就像现在这样。”
说着突然伸手捏住她脸颊软肉，“手感比上周又差了点，再瘦下去我要去教务处举报有人虐待吉祥物了。”
走廊传来值日生拖动垃圾桶的声响，滚轮碾过瓷砖的刺耳声里，黎倩倩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幼猫般的呜咽。
红豆香乘着热气攀上她的睫毛，恍惚间想起去年冬天，姚飞漾把滚烫的烤红薯掰成两半，金黄色的蜜汁顺着指缝往下淌，两个人冻得直跺脚，抢着要吃更大的那半。
金属簸箕倾倒的脆响骤然撕破寂静，陆锦玉尖利的嗓音裹着暖气片的嗡鸣在教室里横冲直撞。“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偷别人衣服就还敢穿出来？”
“我就说我们宿舍最近老丢东西，早就怀疑你了。”陆锦玉指尖戳着对方领口翻出的商标，每说一个字，暖气管就跟着震颤，仿佛整栋教学楼都在为这场审判伴奏。
田爱笑整个人陷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廉价外套被扯得歪斜，露出内里的天蓝色毛衣。“这是我自己买的衣服，你们血口喷人！我没有偷！没有偷！”破碎的辩解混着鼻涕哽在喉头，化作一串含混的气音。
忽然有风掀开窗帘，四十瓦的日光灯管在田爱笑头顶摇晃。那些廉价染发剂褪成的枯黄发梢，那些鞋底磨出的裂纹，在骤然倾斜的光线里纤毫毕现。
方心悦倚着门框轻笑，腕间新款手镯硌在铁皮柜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上周丢的口红也是你拿的吧？“陆锦玉猛地扯开对方书包，五颜六色的书本哗啦啦散了一地。
某个瞬间黎倩倩仿佛看见田爱笑瞳孔骤缩，像被踩住尾巴的流浪猫，可等她眨眨眼，只剩那个单薄身影徒劳地蹲下身，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去拢满地狼藉。
方心悦终于开口，声音甜得像裹了糖霜的刀片：“咱俩要不在宿舍装个监控，录点她像老鼠一样偷东西的视频？”
田爱笑捡书的动作突然僵住，半块啃得坑洼的饼干从数学课本里掉出来，在瓷砖上摔得四分五裂。
走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却都在靠近后门时默契地拐了个弯。
黎倩倩想起开学那天下了小雨，公示栏底部“田爱笑”三个字被雨水泡得晕开，墨迹顺着塑料膜往下淌，像总也擦不干的泪痕。
“你要是心里没鬼就把外套脱了！”陆锦玉正揪着田爱笑的外套往两侧撕扯，“前几天心悦刚买的毛衣，大家都夸好看，转头就不见了，你还狡辩！”
“刺啦——”涤纶纤维断裂的声响像根崩断的琴弦。暗红格纹布料在她手里皱成腌菜，金属按扣弹飞出去，在墙壁边沿磕出银亮的光。
方心悦抬脚踩住滚落的纽扣，帆布鞋底碾着金属片在瓷砖上划出尖锐的啸叫：“白金市奥特莱斯三层B区12号铺——”她报地址时下颌微扬，仿佛在念某种神圣的经文，“我老爸出差给我专门定制的款，现在拨视频给店员确认吗？“
田爱笑的指甲在门框漆皮上抠出月牙状白痕，后颈暴起的青筋在衣领间若隐若现。她喉头突然涌上串带血丝的呛咳，整个人如同被狂风掀翻的稻草人，膝盖骨磕在地面时震开了帆布鞋带。
“装什么死！”陆锦玉话音未落，田爱笑的后脑勺已重重磕在铁皮储物柜上。
突然有手机从后排跌落，钢化膜在桌面磕出蛛网状裂纹。这声响惊醒了凝固的时空，靠窗的女生突然尖叫着跳上课桌，仿佛地上晕厥的是条毒蛇。
古老师就是在这时破门而入的，他手中教案摔在讲台上激起的粉笔灰，像场微型沙尘暴席卷了整个教室。
“让开！“古老师蹲身时西装裤绷出裂帛声，食指探向田爱笑的颈动脉。急救电话接通时的电子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后排某个男生喉结滚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当古老师点名叫人时，被选中的两个男生正缩在教室对角。穿荧光绿篮球鞋的那个踉跄着上前，帆布胶底在地面蹭出焦糊味。
他们搬运田爱笑的姿势像在抬一袋浸水的棉花，垂落的校服袖管扫过垃圾桶边缘，沾上半片皱巴巴的数学卷。那是今早刚发下来的随堂测，田爱笑名字上方用红笔圈着鲜亮的59。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炸开救护车的鸣笛，暮色趁机从后窗漫进来，给每个人脸上都镀了层铁灰色。
黎倩倩无意识咬破了下唇内侧的死皮，血腥味混着红豆薏仁羹的余甘在舌尖漫开。
她看见田爱笑垂落的手腕在过道白墙上投下摇晃的影，那影子忽而被拉长成畸形的问号，忽而蜷缩成颤抖的逗点，最终消失在楼梯转角的夕照里。
教室顶灯被飞蛾撞出细碎的阴影，黎倩倩在导数题边缘划出无数个同心圆。当手机在书包夹层突然震动时，她下意识用校服袖子罩住桌面，人造纤维摩擦出细小的静电。
前桌女生甩落的修正液滚到脚边，白色浊液正顺着瓶口缓缓渗出，屏幕上的五个字在夜色里泛着青白，她看见自己映在低亮度屏幕上狰狞的脸。
「倩倩我好痛」
走廊尽头的应急灯突然闪烁起来，绿莹莹的光晕里，她听见自己鞋底黏住地板又撕开的声响，像有人正从她脚底抽走成卷的透明胶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