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男人不再多言,像驱赶牲畜一样,催促着克里斯和其他孩子加快脚步。
他们离开了喧嚣混乱的市集主区,拐进一条相对僻静,散发着尿骚和垃圾酸臭的小巷,最终停在一扇毫不起眼,漆皮剥落的木门前。
男人警惕地左右扫视,确认无人注意后,用一把锈蚀的钥匙打开了门。
门内是普通民居的摆设,积着厚厚的灰尘,显然久未有人真正居住。
他没有停留,径直穿过狭窄的客厅,来到厨房角落的一个破旧碗柜前。
孩子们已经恢复了意识,他们挤作一团,不安地打量着这处死气沉沉的屋子。
只见男人伸手在碗柜内侧摸索了一下,用力一扳。
咔嗒。
一声沉闷的机括响动从脚下传来。
男人用力推开碗柜,其后方原本看似实心的墙壁,竟然无声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混合着霉菌,金属锈蚀和某种奇异化学试剂味道的,更加阴冷潮湿的空气从中涌出,令人汗毛倒竖。
“下去。”
男人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一个接一个,孩子们被迫走入那道黑暗的缝隙。
后面是粗糙开凿的石阶,陡峭地向下延伸,消失在昏暗中。墙壁上隔着很远才有一盏散发着幽弱绿光的魔法灯,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台阶。
克里斯依旧走在中间,他能听到前面孩子压抑的抽泣和后面粗重的呼吸。
他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与这地下世界的死寂形成古怪的对比。
走到石阶尽头,是一处稍显开阔的石厅。几个穿着皮质镶钉甲胄、眼神锐利如鹰的身影等在那里。
他们的姿态放松却充满警觉,身上带着淡淡的剑油和血尘的气息。
是猎魔人,猫学派的猎魔人。
地上的领头男人与其中一人简短地交接了几句,点了点头,甚至懒得再看这群孩子一眼,便转身重新走上了石阶,消失在那道暗门之后。
他要去物色下一批“实验对象”了,希望这次能找到些“质量”好点的,免得再听那个班阿德术士没完没了的抱怨。
现在,带领他们的变成了一个脸上带着狰狞旧疤的猫派猎魔人。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这群瑟瑟发抖的新来者,如同打量一批刚送达的货物。
“跟我来,别掉队,别乱看,别问问题。”
他的声音沙哑而平淡,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比任何吼叫都令人恐惧。
他转身走向石厅另一端的一条狭窄通道,克里斯和其他孩子被迫跟上,深入这地下巢穴,这里俨然就是猫学派在北方的某处秘密基地。
通道两旁时而出现一些紧闭的铁门,门后隐约传来令人不安的声响——有时是压抑的呻吟,有时是金属的碰撞,有时则是完全非人的,低沉的嘶吼。
空气越来越浑浊,气味也更加复杂:刺鼻的消毒水味、浓重的草药味、隐约的血腥味,还有那种克里斯在苏醒时隐约闻到的、难以形容的、属于炼金术和魔法的臭氧般的味道。
光线始终昏暗,魔法灯的光芒似乎都被这地下的沉重岩石吸收了大半,只在脚下投下模糊的影子。
墙壁从粗糙的岩石变成了打磨过的石砖,偶尔还能看到墙壁上刻着一些模糊的、扭曲的符号,不属于任何已知语言。
这里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地上世界的地方,冰冷、精密、充满压抑的能量和隐藏的恐怖。
克里斯绻缩的指尖微微发凉,但他依旧努力睁大眼睛,试图记住走过的路,记住每一个细节。
他知道,能否在这座地下迷宫中生存下来,或许就取决于他能多快理解这里的规则——或者,多快地打破它们。
猎魔人沉默的背影在前方晃动着,像黑暗中唯一的、却通往未知深渊的路标。
没有所谓的负责人来“接待”他们。
冰冷的现实如同石壁上的寒气,无声地渗透进每个孩子的骨髓——他们只是一批被运送至此的实验耗材,与一笼待宰的鸡鸭或一捆等待投入熔炉的柴火没有任何区别。
带领他们的那个疤脸猎魔人停下脚步,与一个刚从侧廊阴影中走出的、身穿破旧油腻长袍的学徒低声交谈起来。
他们离队伍有段距离,声音压得很低,似乎不想让这些“货物”听到。
但克里斯的听力似乎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敏锐一些。
那些压抑的、带着不耐烦和焦虑的音节,断断续续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大人希望这批货的质量能比之前的要好一些。”
这是那个学徒的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催促。
“有什么区别吗?”
猎魔人的回应冷硬如铁,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学徒似乎被噎了一下,犹豫片刻,才找到一个蹩脚的理由:“我的意思是…或许…让他们吃饱一些?也许能…”
“为什么要浪费粮食?”
猎魔人不耐烦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警惕。
“最近外面不太平,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
“我们要节省资源。”
那学徒的嘴巴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张开,似乎想反驳,但更深层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深知,自己与这些瑟瑟发抖的孩子之间并无本质区别,无非是他更早一些被纳入这个冰冷的体系,穿上这身破旧的长袍。
如果实验需要,如果术士大人觉得必要,那张冰冷的石床很快就会有空位。而躺在上面的,很可能就是他自己。
想到班阿德术士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和对失败品的冷酷处理方式,一种歇斯底里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他的表情扭曲起来,突然用一种近乎低吼的、虚张声势的声音尖锐地反驳:“这是大人的意思!你在质疑他的想法吗?!”
“...要是搞砸了,班阿德的术士大人可不会像对付瑞达尼亚的逃兵那样,只是用用阻魔金镣铐那么简单!”
他试图用术士的权威来保护自己,声音却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距离下次实验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不要让大人失望!”
疤脸猎魔人的眉头紧紧皱起,灰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或无奈,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一个近乎崩溃的学徒纠缠,更不想冒任何可能引火烧身的风险。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理会那个还在微微发抖的学徒,大步走回孩子们面前。
他那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这群茫然无措的小脸,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近乎残酷的弧度。
“跟上,你们这帮幸运的小老鼠。”他沙哑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讽刺,“开饭时间或许提前了。”
说完,他不再耽搁,转身引领队伍走向走廊更深处,那里弥漫的气味更加复杂,隐约传来某种低频率的、令人心悸的嗡鸣声。
那句“幸运的小老鼠”像一句恶毒的咒语,回荡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
幸运?
在这里,幸运或许只是意味着能多得到一块发霉的面包,或者晚几天被抬上那张沾满污渍的石床。
克里斯沉默地跟着,将听到的一切深深埋入心底。
他明白了这里的规则比他想象的更加赤裸和残酷。
粮食、监视、大人的意志、学徒的恐惧……
所有这些碎片开始在他脑海中拼凑出一幅更加清晰也更加恐怖的图景。
在阴暗潮湿的地下通道里行走了仿佛无尽的时间后,前方终于出现了不同于魔法灯的自然光线。
领头的猎魔人推开一道伪装成岩壁、爬满藤蔓的沉重铁门,刺眼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让孩子们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他们被带回了地面,但出口显然已是另一个地方。
眼前是一个看起来颇为贫瘠、被低矮山丘环绕的小村庄。
简陋的屋舍大多由石头和木材搭建,炊烟袅袅,却奇异地缺乏寻常村庄应有的生活喧闹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和……某种紧绷的、戒备的气息。
克里斯立刻意识到,这个村庄绝不普通。它的布局看似随意,实则暗藏玄机,视野开阔,易于防守和监视。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在人类村庄绝不可能出现的存在——精灵。
他们身材高挑,举止带着一种古老而疏离的优雅,银发或金发通常束在脑后,露出尖削的耳朵和线条冷硬的侧脸。
但与诗歌传说中描述的美丽、仁慈的生物截然不同,这些精灵的眼神锐利如刀锋,身上穿着实用而非华美的皮质或轻便金属护甲,腰间的弯刀或长弓保养得极好,却散发着比武器本身更浓重的寒意。
克里斯在小心的打量着眼前这群精灵——漂亮的脸蛋上充满了野性十足的涂饰,身上的装备有着各国独特的标志。
在他们把目光投向人类这边时,眼神里充满了世代积累的仇恨和一种克里斯很熟悉的,家园被夺走的屈辱。
“这群精灵应该是游荡在人类和矮人社会的松鼠党,他们身上的血腥味比那些接‘脏活’的猎魔人还要重...”
他们身上有着一种沉淀已久、深入骨髓的杀戮气息,混合着一种被边缘化、被迫挣扎求存的种族所特有的愤世嫉俗和冷酷。
克里斯感到一阵震撼,随即化为深深的唏嘘和警惕。
“这就是书上说的‘非人种族’?活生生的,充满仇恨的精灵,和那些在故事里被美化的形象完全不同...”
疤脸上前与一个似乎是领队的精灵简短交谈了几句,随即看向克里斯这边。
那精灵首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翡翠,扫过孩子们,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表情。
交接完成后,猎魔人便如同完成任务般,毫不留恋地转身再次没入了那道地下出口,留下这群孩子面对他们的新“管理者”。
一个相对年轻些、但眼神同样毫无温度的精灵走上前来。他的通用语带着一种奇异而优美的口音,但内容却毫无暖意。
“未来几个月的时间,你们都会在这里生活,接受训练和学习。”
他宣布道,声音平直,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记住,这不是慈善收容所,而是给你们一个……机会。”
他简单地安排了他们的住宿——几间拥挤、简陋但还算干净的木屋,以及饮食——粗糙的黑面包、寡淡的菜汤和偶尔可见的肉干。
在分发食物时,他冷冰冰地抛下了一系列警告,目光尤其在那几个看起来心思活络的孩子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最重要的一点,”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具威胁性,“别想着逃跑。这里的围墙或许不高,但看守你们的,远不止你们看到的这些人。森林、河流、乃至你们以为的‘安全’道路,都在监视之下。”
他顿了顿,让恐惧的种子在孩子们心中生根发芽。
“被抓到的后果,可不一定是被杀死那么简单。术士大人……和他的朋友们,总有更好的办法让不听话的工具变得‘有用’。相信我,那绝不会是你们想要的‘有用’。”
说完这些,他便不再多言,像一道冰冷的阴影般离开了。
孩子们捧着粗糙的食物,站在这个陌生而压抑的精灵村庄里,刚刚逃离了地下基地的窒息感,却又陷入了另一种被无形囚笼笼罩的茫然与恐惧之中。
训练?学习?机会?
这些词语在这个环境下,听起来只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克里斯咬了一口硬得硌牙的黑面包,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些在远处巡逻的、眼神锐利的精灵。
猫学派、术士、精灵……他们勾结在一起,究竟想做什么?而他们这些“耗材”,所谓的“训练和学习”,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怕的目的?
他知道,活下去的关键,或许就在于尽快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