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象征着生命的绿色曲线,在徒劳地挣扎出最后几个微弱的波动后,终究被拉平。冰冷的直线,如同死亡用刻刀在显示器上划下的墓志铭。
死寂。
那持续尖叫的警报声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连余音都在沉重的空气里迅速冻结、消散。只有输液管的滴答声还在继续,缓慢而空洞,像丧钟最后的余韵。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里,浓烈的血腥味固执地飘荡着,缠绕着床单上大片深褐色的印记——那是林琦最后抗争与放弃的血证。
病房的门开了。
主刀医生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来,墨绿色的被星星点点的暗红浸透。他摘掉沾满细密血珠的手套,喉咙里似乎堵着什么,最终只是沉默地、几乎像逃难般拍了拍林泷僵硬的肩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重逾千斤的字:“节哀。”
林泷不为所动,此刻的他心如死灰,时间的流动在他身上凝固。那双曾燃烧着惊惧、希望、最终在绝望风暴中挣扎的眼睛,在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荒原。
没有泪,没有喊,视线空洞地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散落着几张浸染了点点干涸血迹的、印着庄严国徽的文件碎片,旁边是被叶婷砸落、碎裂一地的廉价水晶发簪的残骸。残损的国徽与廉价的碎片躺在一起,像是这场死亡最讽刺的注脚。而白色的床单中央,那个微微凹陷下去的人形轮廓,是他刚刚崩塌的整个世界,ICU的门上的阴影像融化进去一样站着一个人影。
张玉婷身穿白大褂,那不合身地套在身上,下摆空荡荡地晃着,此刻,她褪去了往日的爽利笑容,脸颊凹陷,眼下是厚重的、化不开的青黑色阴影,她此刻无声胜有声穿过那片凝滞的空气,高跟鞋在冰冷的地砖上叩击出微弱而清晰的回响。
她停在林泷面前,近得能感受到他周身弥漫出的、那种足以冻结骨髓的冰冷。她伸出手,将那封信,极其缓慢地,递到他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边。信封的边角蹭到了他冰冷的手指。
林泷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焦点困难地落在那个染着几处暗沉斑点、显得格外朴素的白色信封上。它就像一个冰冷的异物,突兀地出现在这片死亡的雪原里。
“这是……”林泷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带着钝痛刮擦着寂静,张玉婷带着嘶哑的声音,眼睛泛红,才缓缓开口:“她昏迷前……清醒了最后几分钟……逼我写的。”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要从这令人窒息的空气里榨取最后的氧气,“她怕……怕当面说……你会寻死……她托我交给你的……说让你……看看。”
林泷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指腹碰到了信封上微硬的凸起——那是一处已经干涸凝固的血渍,细小,像一颗黑色的泪滴,他的手才终于动了一下,手臂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汞,以一个极其迟缓、仿佛承受着万钧之力的姿势,一点一点抬起。手指僵硬地、近乎笨拙地伸向那个信封。指尖接触到那粗糙的、带着冰冷纸浆质感的信封边缘时,一种微弱的电流感似乎窜过他的神经末梢。他捻住信封的一角,极其缓慢地,将它抽离张玉婷同样冰凉的手。
撕开。
信封封口处没有什么胶水,轻轻一捻就开了,里面没有信纸。
只有一张边缘被裁剪得歪歪扭扭、显然是从某个速写本上撕下来的泛黄纸片。
纸上没有任何称呼,没有任何寒暄,只有一行用深蓝色签字笔写下的字迹。笔迹异常潦草、颤抖,每一笔都像是垂死之人拼命拖拽留下的刻痕,墨迹深浅不一,有的地方笔画反复重叠堆叠在一起,几乎难以辨认。但林泷认得那笔锋走向的独特转折——那是林琦在被送进手术室前无数次握笔签字留下的印记。
林泷看着那一行字:“我知总有一日长辞于斯,世间繁华终成绝响。”——张玉婷代写的字迹在这里猛地顿了一下,墨点深深晕开,仿佛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然存一点念想予你——我辈血肉结晶,男儿唤作多宝,生于壬辰年夏至卯时,从未告之于你,惶你心负千钧,临渊而行,难卸国任之重。”——最后一笔拖曳得极长,墨色极淡,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和墨水。
病房外廊道的感应灯因林泷无声的滑坐在地而倏然亮起,惨白的光线骤然穿透门口那片凝固的黑暗!
而此时,高挑的身影如同被强光突然曝露的幽灵,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套装,发丝精心打理过。她的背挺得笔直,姿态依旧透着刻入骨髓的优雅。但这份优雅却被一种更深沉、更阴鸷的东西扭曲着——她唇线绷得笔直,嘴角却勾起一个异常尖锐、带着毁灭性喜悦的弧度。
“林琦,你终于走了。”自作孽不可活,
林泷所有的感官仿佛在瞬间被强行剥离、粉碎!
苏晓塞给他的冰冷纸张,那熟悉的、属于林琦的最后笔迹——“生于壬辰年夏至卯时”、“女儿唤作多宝”……
这些词语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已然冻结的思维,狠狠烙印在空洞的灵魂之上!
儿子……多宝……夏至……
一个名字的片段,一个日期,像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砸碎了他所有因林琦死亡而冻结的思绪,掀起了惊涛骇浪的……猜测!
为什么瞒着?怕他负担太重?怕他在执行那些危险的国家任务时心有牵挂?
可这说辞在此刻苍白得可笑!林泷深知,林琦,他的妻子,那个无论承受多少痛苦、肩负多少秘密都从未真正放弃过责任与信念的女人——她可以承受自己的秘密带来的千般痛苦!但她绝不会用一个秘密去替代另一个秘密来折磨他!
除非……
除非这个孩子本身,就是这个巨大的、最终吞噬了她的漩涡中,最核心、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环!一个连她都需要以生命为代价去藏匿去保护的……关键证人?或是…某个庞大罪证链上无法割舍的…活证据?!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黑暗!
他猛地、极其僵硬地转动脖颈,如同锈蚀严重的轴承,发出几乎能听见摩擦音的声响。他的视线艰难地从手中那染着林琦血迹的纸条上抬起,投向了门口那道被廊灯照得雪亮、优雅伫立的黑色身影——她那副终于等到结局、充满恶毒期待的扭曲表情,那张脸……
林泷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记忆深处某张尘封已久、模糊发黄的集体照飞速闪回!照片背景——赫然就是林琦大学母校行政主楼前那几棵标志性的香樟树!照片角落一个模糊的、穿着学生会干部制服的年轻女孩的笑脸,与门口这个女人冰冷扭曲的面容,瞬间重合!
她就是那个在林琦毕业后不久,用尽阴损手段将其所有在学生会参与项目获得的荣誉全部抹杀掉的校学生会副主席!一个同样姓陈的女人!
陈副厅长那个跋扈儿子的…亲姑姑!
林泷如堕冰窟!
所有线索碎片在狂乱中瞬间重组!冰冷!精准!指向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被权势精心编织多年、扎根于林琦母校深处、最终通过鲜血与背叛延伸到国家安全领域的罪恶网络!
林泷握着那张薄薄的、浸着血斑的信纸的手,猛地攥紧!那张脆弱的纸片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的指关节捏得爆响,血色瞬间褪尽的脸上,嘴角却一点点勾起一个凛冽如万年寒冰的弧度。
那不再是无助丈夫的悲恸。那是猎人终于锁定必杀猎物时,压抑不住、即将喷薄而出的致命战意与…决断!
他抬起头,那双刚刚还充满绝望的眼睛深处,一点冰冷的、如同在极地深处打磨淬炼过的寒星,穿透泪膜与血丝,在惨白灯光下——轰然复燃!
门口那女人的笑容,在林泷的背影留下嘲讽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