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玄幻小说 > 偏天 > 二一二 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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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台上,只剩下那个女人。

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敲打着铁轨,敲打着顶棚,敲打着她早已麻木的心。

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身体因为寒冷和虚弱而不停地颤抖。她抬手擦去脸上的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看着那个男人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在黑暗的隧道口。

他的身影,连同他刚才所说的那些话,都像是一场短暂而真实的幻觉。

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疼痛,却是如此真实。

被恨的人,是没有痛苦的。

去恨的人,却是伤痕累累的。

这句话,像是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心脏。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受害者,那个被伤害得体无完肤的人。她以为,她的恨,是对他的惩罚,是对命运的抗争。

但现在,她动摇了。

她看着自己沾满泥泞的双手,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看着内心深处那份从未真正熄灭的、灼人的火焰……

原来,一直以来,她都搞错了。

真正没有痛苦的,或许并不是那个被她恨的人。因为他或许早已麻木,早已习惯了承受。

而真正伤痕累累的,也不是那个去恨的人那么简单。因为恨本身,就是一种可以反噬自身,让人万劫不复的毒药。

她抬起头,望向那无尽的黑暗,仿佛想透过这厚重的雨幕,看清自己的内心。

未来会怎样?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场雨,这场夜,这次相遇,还有那些被重新揭开和撕扯的伤口,将会伴随她很长很长的时间。

或许,是一生。

铁轨依旧沉默地延伸向远方,载着南来北往的列车,也载着无数的悲欢离合,驶向未知的命运。

而她,站在这雨夜的站台上,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孤魂,不知道该走向何方。

只有冰冷的雨水,和她心中那份永不磨灭的、沉甸甸的恨意,以及……刚刚开始萌芽的、更加深刻和痛苦的……悔恨。

玉面修罗月无瑕(女)为李晓婉(女)测算后说道:我只能说,想念变成空气在叹息。

江南的梅雨季,总是来得缠绵悱恻,淅淅沥沥,彷彿要将整个天地间最后一丝清明也洇染成模糊的水墨。西子湖畔的「忘忧馆」,便在这烟雨迷蒙中,悄然矗立。它不像城中那些煊赫一时的园林,金碧辉煌,人流如织;忘忧馆更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隐士,门扉紧闭,庭院深深,唯有那几株百年老桂,年年岁岁,在秋风中默默飘香,诉说着无人知晓的往事。

今日的雨,似乎比往常更添了几分愁绪。雨丝细密,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天地万物都笼罩其中。空气中瀰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混杂着荷花残败的幽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那是来自馆内深处焚香的痕迹。

忘忧馆的主人,人称「玉面修罗」的月无瑕,此刻正端坐于临窗的紫檀木榻上。她一袭素雅的白衣,纤尘不染,宛如雪地青莲。面容清丽绝伦,眉如远山含黛,唇似樱桃初绽,肌肤莹白剔透,彷彿月光凝结而成。然而,那双眸子,却比最深的寒潭还要幽邃,偶尔闪过的一丝光芒,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剑锋,让人不敢直视。她既有仙子般的脱俗容貌,又隐隐透着一股不属于凡尘的疏离与冷漠,恰似那高高在上的修罗,美丽而无情。

此刻,她正静静地望着窗外烟雨迷蒙的湖景,纤纤玉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枚碧绿的菩提子,那双看透世情的眸子里,映照着的是一片化不开的迷蒙,彷彿世间万物皆不过是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在她身侧不远处,坐着一位访客。来人一袭淡青色的罗裙,身形纤弱,未施粉黛的脸庞略显苍白,却有着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宛若受惊的小鹿。她正是此次前来求问的贵客——李晓婉。只是此刻,或许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在这幽静的忘忧馆中,在月无瑕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她的名字,似乎已不再重要。这里只有求卜者与解语人,只有命运的迷雾与窥探。

李晓婉轻轻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髮,指尖微凉。她今日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询问关于心中那个萦绕不去的身影,那个让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人。思念如毒蛇,日夜啃噬着她的心,让她寝食难安,容颜憔悴。她听闻忘忧馆的主人月无瑕,能解世人烦忧,能窥探天机命运,虽心存疑虑,却终究抵不过那蚀骨的思念与绝望,跋涉而来,只为求得一线指引,哪怕只是虚无缥缈的一句谶语。

「姑娘来了,这雨,下得人心烦。」月无瑕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同玉石相击,空谷传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彷彿能穿透这厚重的雨幕,直达人的灵魂深处。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入李晓婉耳中,竟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李晓婉微微欠身行礼,声音细若蚊蚋:「月……月先生。」不知为何,面对这位传说中的奇女子,她竟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彷彿自己所有的心思,早已被对方看得通透。

月无瑕并未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彷彿那窗外的雨景,比眼前这位活生生的访客更为引人入胜。「坐吧。」她淡淡地说道,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哀乐。「你想问什么?姻缘?前程?还是……」她顿了顿,侧过头,那双深邃的眸子终于转向了李晓婉,「还是,某个人?」

李晓婉的心猛地一跳,脸颊瞬间变得更白。她没想到,月无瑕竟如此直接。她嗫嚅着,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我……我想问……他……」

「他很好。」月无瑕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彷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他安好,无灾无难,只是……」她的话语如同蜻蜓点水,在李晓婉心湖投下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却又戛然而止。

「只是什么?」李晓婉急切地追问,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她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

月无瑕微微摇头,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浅笑,似有若无,彷彿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转瞬即逝。「只是,他所在的『好』,或许并非你所期盼的那种『好』。」她的话语如同谜语,让人似懂非懂。「你所感知到的,与他实际所处的,或许隔着一层无形的纱,一层名为『距离』,亦或是名为『时间』的纱。」

李晓婉的脸色更加苍白,她喃喃道:「距离……时间……」这两个词,像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困住了她的心。他们之间,确实隔着遥远的距离,不仅仅是地理上的,更是身份、际遇的鸿沟。而时间,更是无情,将曾经的点点滴滴,打磨得模糊不清。

「你想他了。」月无瑕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陈述。这简单的五个字,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李晓婉内心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在这寂静的、只有雨声相伴的房间里,她所有的坚强与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她从未在人前如此失态,即使是面对最亲近的人,她也总是强颜欢笑,将思念深埋心底。然而,在这个陌生而神秘的女子面前,在她那双彷彿能洞悉一切的眸子注视下,她却无法控制自己汹涌的情感。思念,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心防。

「想念……」李晓婉哽咽着,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在素色的罗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它……它像什么?」

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也是一个绝望的问题。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或许是在寻求一种理解,一种共鸣,又或许,是想从这看似玄妙的答案中,找到一丝慰借,哪怕是虚幻的。

月无瑕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一些,但天空依旧阴沉。馆内的檀香燃尽了最后一缕青烟,留下淡淡的余味,与空气中潮湿的泥土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氛围。

良久,久到李晓婉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月无瑕才缓缓开口,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想念……」

她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彷彿在品味其中的滋味,又像是在回忆某种久远的过往。

「想念变成空气,在叹息。」

这句话,如同一个悠长而凄美的梦境,突兀地闯入了李晓婉的脑海。空气,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叹息,低沉而压抑,载满了无尽的哀愁与无奈。将那无形的思念,比作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叹息,是何等的贴切,又是何等的残忍。

李晓婉怔怔地听着,泪水还挂在脸上,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与震惊。她试图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却发现自己陷得越来越深。空气,是生命赖以生存的元素,不可或缺,却又常常被忽略。就像她的思念,无时无刻不存在着,渗透在她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中,缠绕在她每一次心跳的间隙里。而叹息,则是她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时,无声的吶喊,是她面对现实无力感时,唯一的宣洩。

想念变成空气,在叹息……

这空气,是甜是苦?是温暖是冰冷?或许,它兼具了所有复杂的滋味,如同她的思念,充满了甜蜜的回忆,也浸透了现实的苦涩。这叹息,是为谁而发?是为那遥不可及的人,还是为自己这无望的等待?

「这……这是什么意思?」李晓婉颤声问道,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得飞快,胸口闷得发慌,彷彿被这句话紧紧攫住,无法挣脱。

月无瑕收回了目光,重新转向窗外。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洗涤过的碧空和湿润的草木气息。然而,她的眼神却比刚才更加幽深,彷彿映照着窗外那片烟雨之后的、更为广阔也更为寂寥的天空。

「意思就是,」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所思念的那个人,他或许正身处一片不同的天空下。那里的阳光,或许温暖,或许炽热,或许……」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或许,和他曾经习惯的不同。他呼吸的空气里,也许没有了你们共同记忆里的那熟悉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甚至可能让他感到窒息的气息。」

她的话语,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持续地切割着李晓婉的心。陌生的气息?窒息?这难道预示着……不幸?

「他的叹息,」月无瑕继续说道,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彷彿在吟诵一首古老的挽歌,「也许是因为身不由己的压力,也许是因为理想破灭的失落,也许是因为……」她微微侧过头,再次看向李晓婉,那双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怜悯,又像是一丝警告,「……也许,是因为他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能够让他展颜欢笑的人。那样的空气,对他来说,或许才是真实的,不再需要叹息来点缀。」

「不……不可能!」李晓婉失声叫道,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猜测,那是她心中最深的恐惧,是她一直以来极力回避的噩梦。「他不会的!他答应过我的!他说过……」

她的话语哽咽着,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那些曾经的承诺,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月无瑕静静地听着她的辩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眸子,似乎更加幽深,彷彿能看穿她所有的伪装和自我欺骗。

「承诺?」月无瑕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承诺,就像这窗外的雨,落下时晶莹剔透,美得让人心醉。但最终,它还是会汇入泥土,消失不见,只留下湿漉漉的痕迹,证明它曾经来过。」

这句话,比之前的任何话语都更加残酷。李晓婉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她紧紧抓住身前的桌沿,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姑娘,」月无瑕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那种特有的清冷,「你求的是『忘忧』,还是『执念』?」

李晓婉猛地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忘忧?她来这里,难道是为了忘记吗?不!她不是来忘记的!她是来寻求一丝希望,一丝能够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理由,哪怕那理由本身就充满了痛苦。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忘忧,多么奢侈的愿望。而执念,又是何等的顽固与可怕。她被困在自己编织的情网中,挣脱不得,却又贪恋那一丝虚幻的温暖。

月无瑕看着她挣扎的模样,轻轻嘆了口气。这声嘆息极轻,几乎被窗外的风声雨声所掩盖,却清晰地传入了李晓婉的耳中,让她的心又是一颤。

「也罢。」月无瑕收回了目光,端起手边已经微凉的清茶,轻轻呷了一口。「天机难测,命运无常。我所言,不过是万千可能中的一种。信与不信,在你。」

她将空杯轻轻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声。

「你的思念,沉重如山,压得你喘不过气。但这山,终究只能靠你自己去翻越,或者……永远被它压在脚下。」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所告诉你的,或许会让你更加痛苦,或许……能让你看清一些东西。」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但无论如何,路,要自己走。梦,终究是要醒的。」

李晓婉怔怔地听着,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一场荒诞的梦境中,听到了最清醒的预言。那预言如此美丽,又如此残酷,将她所有的幻想,都敲打得粉碎。

「多谢……月先生。」良久,她才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沙哑,充满了疲惫与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脑海中,反覆回盪着的,只有那句轻柔却充满力量的话语——

「想念变成空气,在叹息。」

这空气,无处不在。这叹息,绵延不绝。

她站起身,身体有些摇晃,彷彿随时都会倒下。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月无瑕的背影,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孤傲而疏离,如同她此刻的心情,充满了无尽的孤独与迷茫。

「告辞。」她低声说道,声音几不可闻。

月无瑕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她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窗外渐渐变得稀疏的雨丝,彷彿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都与她无关。

李晓婉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出了忘忧馆。馆外的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去了一些,露出一角洗过的青碧色天空。一道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然而,这一切的明亮与生机,似乎都与她无关。她的心,依旧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之中。那句「想念变成空气,在叹息」,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魔咒,紧紧地跟随着她,萦绕在她的耳边,渗透进她的血液。

她抬起头,望向远方。那个他所在的方向,一片模糊。她不知道那里的天空是什么颜色,不知道那里的空气是否也瀰漫着同样的叹息。

或许,月无瑕说的是对的。或许,他很好,只是不再属于她的「好」。或许,他的世界里,早已没有了她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新鲜的空气,和……别人的叹息。

李晓婉闭上眼睛,任凭冰冷的泪水再次滑落。这一次,她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这份蚀骨的痛楚。

风吹过湖面,带来阵阵荷花的清香,却也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的味道。那是属于她的,无法散去的,名为思念的空气。

 

玉面修罗月无瑕(女)为李凯诗(女)测算后说道:我看到一座黎明的灯塔。

夜色,如同最细腻的徽墨,在宣纸般的天幕上缓缓晕开,浓郁得化不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湿意,带着海港独有的咸腥与微凉,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这座名为“观星台”的古宅每一个角落。这宅子坐落在城市边缘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山坡上,远离尘嚣,唯有几盏孤零零的风灯,在庭院深处摇曳,像是垂死星辰最后的余烬。

今夜的观星台,比往常更加沉寂。平日里那些在廊下低语的铜铃,此刻也仿佛被无形的寂静之手扼住了喉咙,唯有偶尔一阵穿堂风过,才会发出一两声微弱而悠长的呜咽,如同遥远的叹息,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萧索。

书房内,烛火摇曳。

并非那种温暖、跳跃的烛光,而是两簇被特制油料压抑着的、散发着清冷光芒的幽蓝火焰。它们如同两颗被囚禁的寒星,勉强驱散了周遭浓重的黑暗,却也在墙壁和古老的梨木书架上投下了大片大片晃动不安、形状诡谲的阴影。光线不强,恰好足够映照出房间内两个人影的轮廓,以及她们之间那张铺着暗紫色丝绒布的矮几。

丝绒布上,散落着一些奇特的物事。几枚看起来年代久远的铜钱,表面覆盖着斑驳的绿锈,仿佛凝固了岁月的尘埃;几片干枯的植物叶片,脉络清晰,却带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枯败之美;还有一面约莫巴掌大小的青铜水盆,盆中盛着半盆清水,水面平静无波,却映照着上方那两簇幽蓝火焰,以及摇曳的人影,显得格外深邃,宛如能倒映出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靠近窗边,背对着门口的身影,纤细而挺拔,如同寒夜中一株孤高的玉兰。

她穿着一身样式古朴的月白色长裙,裙摆宽大,无声地拖曳在暗紫色的丝绒上。长发如墨,简单地用一根看不出材质、色泽暗沉的长簪绾起,几缕碎发垂落在颈侧,更衬得她下颌线条如冰削一般分明。烛光并未直接照在她脸上,但仅从那微微侧转的轮廓,以及那双在阴影中仿佛蕴藏着星河般深邃的眼眸,便可以判断出,这绝非一个普通的女子。

她是玉面修罗,月无瑕。

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矛盾的美感与疏离感。“玉面”暗示了她或许拥有着令人惊艳的容颜,而“修罗”则点明了她身上那种不属于凡尘俗世的清冷与锐利,仿佛是行走在人间的神祇,或者,是来自某个被遗忘之地的异乡客。她身上有种奇异的特质,一种将极致的美丽与极致的淡漠完美融合的气质,让人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想要探寻。

此刻,月无瑕正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那面青铜水盆的水面上。她的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已退到幕后,只剩下盆中那片小小的、映照着烛火与她身影的水面,蕴藏着宇宙洪荒的奥秘。她的呼吸极轻,几乎微不可闻,如同高原雪山之巅千年不化的积雪,纯净而冷冽。

而在她对面,靠近门口的位置,坐着另一个女子。

这个女子的存在,与这间古朴甚至有些阴森的书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米白色针织长裙,裙摆及膝,外面随意地罩着一件同色系的薄款开衫。长发是自然的栗色,在幽蓝的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被松松地编成一条长辫,垂在一侧肩头。她的五官是典型的东方温婉型,眉眼弯弯,带着一丝书卷气的秀雅,皮肤白皙,透着健康的红润,与月无瑕那近乎透明的苍白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叫李凯诗。

一个听起来就带着书香门第气息的名字。她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眼神清澈,带着一点对世界的好奇和探索欲,但此刻,更多的却是掩饰不住的忧虑和迷茫。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绞动着,似乎在极力平复内心的不安。她的目光,带着探寻,也带着一丝敬畏,落在对面那个如同月下冰雕般的身影上。

空气中,除了海风的咸湿和烛火的微腥,还隐约浮动着一种奇特的香气。那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花香或香料,更像是一种混合了草木、星辰、以及……时间本身的味道。它若有若无,却无处不在,让人心神宁静,却又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月先生……”李凯诗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您……您刚才说的……‘黎明的灯塔’,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荡起层层涟漪,却又很快被无形的寂静吞噬。

被称为“月先生”的月无瑕,终于有了动作。

她缓缓地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眸终于从幽暗的水面移开,落在了李凯诗的脸上。没有预想中的审视,也没有那种洞悉一切的冷漠,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汪古井深潭,不起波澜,却又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凯诗,”她的声音,如同她的眼神一样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来自遥远的时空彼岸,“命运,从来都不是一条笔直的河流。它更像是一片变幻莫测的海洋。”

她伸出了一只手。那是一只极美的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透着淡淡的粉色,看不到一丝瑕疵。然而,当这只手抬起,指向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时,却仿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们每个人都在这片海洋中漂流,有时风平浪静,阳光明媚,以为前路一片坦途;有时却惊涛骇浪,狂风暴雨,感觉自己随时会被吞噬。我们以为自己能掌控方向,但更多时候,不过是随波逐流,被无形的力量推着走。”

她的声音很轻,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感。李凯诗静静地听着,感觉自己像是被催眠了一般,渐渐沉浸在那片由语言构筑起来的、迷雾笼罩的海洋之中。

“你最近的航行,似乎遇到了一场罕见的风暴。”月无瑕继续说道,目光再次落在李凯诗的脸上,这一次,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早已预见的必然。“你的星盘,乱了。”

李凯诗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月无瑕说的是什么。这位神秘的女子拥有一种近乎传说的能力,能够通过一些古老的仪式和物件,窥探到人生命运的轨迹,或者说,是那些隐藏在日常琐碎之下,不为人知的“可能性”。不久前,李凯诗生活中接连发生了一些让她困惑和不安的事情——工作上的瓶颈,感情上的迷茫,甚至连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也似乎预示着某种不祥的预兆。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经人介绍,找到了这位隐于都市传说中的“玉面修罗”。

“星盘……乱了?”李凯诗喃喃自语,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对她这样一个相信科学、逻辑严谨的现代女性来说,这种说法无疑是玄之又玄,甚至有些荒诞。但月无瑕身上那种不容置疑的气场,以及她精准(或者说,不幸言中)地指出她近期心绪不宁、难以抉择的状态,又让她无法完全否定。

“是的,乱了。”月无瑕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星辰的轨迹出现了扰动,海洋的洋流也发生了异变。这意味着,你人生中的某个重要节点,即将到来。一个……转折点。”

她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插入了李凯诗心中那扇紧锁已久的、充满了焦虑和不安的门。转折点?是福是祸?她下意识地想要追问,想要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是好是坏,她该如何应对。

然而,月无瑕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微微抬手,修长的食指轻轻点在了那面青铜水盆的水面上。

“嗡……”

一声轻微的、如同琴弦拨动般的颤音响起。水面荡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原本平静的倒影开始扭曲、变形。烛火的光芒在水面上跳跃、破碎,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精灵在水下起舞。

月无瑕的目光变得专注而深邃,仿佛她的灵魂已经沉入了那片小小的、被搅乱的水面之下,正在探寻着某种古老的秘密。

书房里陷入了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水面上涟漪扩散的声音。李凯诗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场神秘的水面占卜。她的心跳得很快,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莫名的恐慌和期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窗外的风声似乎也更响了些,呜咽着,像是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正在黑暗中徘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分钟,也许是更长。月无瑕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来。她收回了手指,水面恢复了平静,但那倒映着的烛火和人影,却似乎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既悲哀又带着一丝微光的色彩。

“我看到了……”月无瑕的声音低沉而悠扬,如同吟唱古老的歌谣,“一片无垠的、深邃的黑色海洋。”

李凯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海面上,乌云密布,不见星月。只有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短暂地照亮远方翻滚的黑色巨浪。狂风呼啸,如同无数亡魂在哭泣。孤舟一叶,漂浮在怒涛之中,随时可能被巨浪吞噬。”

她的描述充满了画面感和力量感,李凯诗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幅惊心动魄的景象,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全身。这难道就是她未来的景象吗?一场注定要面对的、无可挽回的灾难?

“但是……”月无瑕话锋一转,声音中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温度,“在那片最深沉的黑暗之中,在那几乎要将一切吞噬的绝望浪涛之上……”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水盆,望向了某个遥远而虚无的所在。

“……我看到了一座灯塔。”

“灯塔?”

李凯诗下意识地重复道,声音因为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微微发颤。

“是的,一座灯塔。”月无瑕肯定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她亲眼所见,而非虚无缥缈的卜算。“它矗立在距离海岸线极其遥远的地方,几乎被黑暗和风浪所淹没。它的光芒并不耀眼,甚至可以说有些黯淡,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疲惫感。”

“但是,”她再次停顿,这一次,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光芒,像是遥远的星辰在云层中艰难地闪烁,“那光芒,虽然微弱,却异常坚定。它穿透了浓重的黑暗,无视了狂暴的风雨,在那片绝望的海洋中,固执地、持续地闪耀着。”

“它就像……”月无瑕微微偏着头,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最终,她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怀念?“……就像黑夜里,母亲窗口透出的那一点微光。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黑暗,多么寒冷,只要看到那一点光,就知道,还有人在等你回去。”

李凯诗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母亲……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也没有母亲的音讯了。这段记忆,早已被她尘封在内心最深处,轻易不敢触碰。为什么月无瑕会提到这个?

不等她细想,月无瑕的声音再次响起,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这座灯塔,就是你在那片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刻,所能看到的唯一希望。它未必能立刻带你脱离险境,未必能指引你找到安全的港湾。但是,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它会告诉你,你不是完全孤单一人。在这片浩瀚无垠、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命运之海上,总有一处微光,为你而留。它会支撑着你,在最艰难的时候,不放弃航行。”

“黎明的灯塔……”月无瑕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像是看到了遥远的彼岸,又像是陷入了某种悠久的回忆。“它的光芒,虽然来自过去,却指向未来。它象征着……一种等待,一种守望,一种……即使在最深的黑暗中,也永不熄灭的……信念。”

她抬起眼,目光再次与李凯诗相遇。这一次,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晃动了一下,像投入石子的湖面。

“这就是我看到的景象。”月无瑕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那段充满了画面感和情感波动的描述从未发生过。“一片风暴肆虐的海洋,一艘飘摇的孤舟,以及……一座在黎明时分,于无尽黑暗中闪耀的灯塔。”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那两簇幽蓝的烛火,依旧不知疲倦地燃烧着,摇曳着,将两个对峙的身影,以及满室奇异的物品,都笼罩在一片迷离的光影之中。

李凯诗怔怔地看着月无瑕,心中翻江倒海,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月无瑕描绘的那幅景象,太过震撼,太过……真实。那惊涛骇浪中的孤舟,那黑暗尽头的微光,几乎让她感同身受。尤其是那座“黎明的灯塔”,以及最后那句轻描淡写的“它象征着一种……即使在最深的黑暗中,也永不熄灭的……信念”,更是像一把钥匙,瞬间触动了她内心最柔软、也最隐秘的地方。

母亲……灯塔……信念……

这些词语在她脑海中盘旋、交织,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悲伤、迷茫、渴望、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那……那座灯塔……”李凯诗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它……它代表着什么?我该怎么做?”

月无瑕没有立刻回答。她站起身,莲步轻移,缓缓走到窗边。窗外,夜色更深,海风也更凉了。月光被厚厚的乌云遮蔽,只偶尔有几缕惨淡的光线挣扎着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岩石和庭院中那几株顽强生长的松柏上。

她的侧影映在窗玻璃上,纤细而孤寂,仿佛随时会融入这片浓重的夜色之中。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悠远,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沧桑感:“灯塔,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它矗立在那里,默默守护,无声指引。它不言语,不评判,只是存在着。它的光芒,就是一种回应。”

“至于该怎么做……”她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李凯诗身上,那眼神深邃如海,“当你身处风暴之中,当你的船只在巨浪中颠簸,当一切似乎都已失去方向,那么,你需要做的,就是……”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寻找那个最准确的词语。

“……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灯塔一样,无论风吹雨打,无论潮起潮落,只要根基还在,只要心中的那簇火焰不灭,就永远矗立在那里,等待着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在黑暗中航行,最重要的不是立刻看到陆地,不是立刻找到出路。而是在每一次被浪头打下水时,都能挣扎着浮出水面,吸一口气;是在每一次迷失方向时,都能凭借着直觉和意志,辨别出大致的方向;是在每一次感到绝望时,都能在心底保留一丝微弱的火种,相信光明终将到来。”

“这座‘黎明的灯塔’,它可能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是一个具体的人,一个明确的指示,或者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它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锚点。一种在你最艰难的时候,能够让你重新振作起来的力量源泉。”

“它可能藏在你过去的某个回忆里,可能存在于你对未来的某个期许中,也可能……就隐藏在你此刻尚未察觉的、自己内心的最深处。”

月无瑕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慢慢注入李凯诗混乱而焦虑的心田。没有惊涛拍岸般的震撼,却有着润物无声的渗透力。她之前的迷茫和恐惧,似乎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清晰、更坚韧的东西所取代。

活下去。保留内心的火种。等待下一个黎明。

这听起来并不像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解决办法,却蕴含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却又无比真实的生存智慧。

李凯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中那股压抑已久的浊气,似乎被驱散了不少。她看着眼前的月无瑕,这位神秘莫测的女子,此刻在烛火的映照下,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既有仙子的清冷,又有凡人的……疲惫?

“谢谢您,月先生。”李凯诗站起身,对着月无瑕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次,她的声音不再颤抖,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谢谢您的指点。虽然……我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但是……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月无瑕看着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于欣慰的光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明白与否,并不重要。”她淡淡地说道,“重要的是,你是否愿意去相信,去坚持。”

“命运的海洋广阔无垠,充满了无数的可能。我所看到的,仅仅是一瞬间的景象,是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未来,并非注定。灯塔的光芒,也需要你自己去追寻,去靠近。”

“去吧,凯诗。”月无瑕转过身,再次面向窗外那片沉沉的黑暗,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找到属于你的那座灯塔。无论它在哪里,无论它是什么样子。”

李凯诗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她知道,这次的占卜结束了。她向月无瑕再次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准备离开这个弥漫着神秘气息和淡淡草药香气的书房。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月光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穿透了厚重的云层,一小片清冷的光辉,正落在书房的地板上,与那幽蓝的烛火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而美丽的景象。

而月无瑕,依旧背对着她,静静地站在窗前,身影纤细而孤寂,仿佛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像。窗外的夜风,吹动着她月白色的裙摆,也吹动着她垂落在肩头的几缕墨色长发。

李凯诗忽然觉得,这位神秘的“玉面修罗”,或许并不像她的外表那样冰冷无情。她更像是一座……孤独的灯塔。矗立在自己的世界里,默默地守护着某种古老的秘密,也……等待着某种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

她轻轻地带上房门,将那片幽蓝的烛火、摇曳的阴影、以及那句萦绕在耳边的“黎明的灯塔”,都关在了身后。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走廊尽头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发出微弱而恒定的光芒。李凯诗站在黑暗中,感受着海风从窗缝中钻进来带来的凉意,心中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了恐惧和迷茫。

是的,未来依旧未知,风暴或许仍未平息。但她的心中,已经点亮了一簇微弱却坚定的火焰。她会活下去,带着那份来自“黎明灯塔”的启示和力量,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方向,去等待,或者……去创造属于自己的黎明。

至于月无瑕,那个看到了“黎明灯塔”的神秘女子,她此刻又在想些什么呢?

或许,她也曾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看到过这样一座灯塔,指引着她走出困境。或许,那座灯塔,早已在她心中,化作了永不磨灭的信念。

又或许,对于像她这样洞悉命运轨迹的人来说,每一次的“看见”,既是一种馈赠,也是一种……诅咒。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预见光明,往往意味着要先承受更深的黑暗。而那座“黎明的灯塔”,或许不仅仅是给别人的指引,也是她自身存在的一种证明和慰藉。

夜,还很长。

观星台上,那两簇幽蓝的烛火,依旧在静静燃烧,映照着两个截然不同,却又被命运之线悄然连接的女子身影,以及那间充满了秘密和传说的古老书房。

海风吹拂,铜铃再次发出几声微弱的呜咽,如同低语,又如同叹息,飘散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黎明,终将到来。

但在此之前,无人知晓,风暴还会持续多久,那座灯塔的光芒,又将照亮谁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