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绘话音未落通话就结束了,随后企明的哥哥就恢复了意识。他并没有说起我们和郑绘谈话的内容,而是直接带我们到了猫砂盆旁。猫砂盆平移开,下方是一条密道,楼梯向下延伸,消失在昏暗的光线中。
企明的哥哥解释说,密道通往一个位于城市底部的平台。企明听到声音凑过来,一脸惊讶的样子,看来她并不知道这里有一条通道。
我们于是和企明简单道了别,企明的哥哥送我们顺着通道到了平台上,与我们同时到达的是一艘非常小的飞行器,外形奇特,像是一块不规则的残骸,停靠在平台边缘。
“你们俩不需要一起走吗?”我问。
“还没到时候,”企明哥哥答道,“有郑老师的保护,他们还没发现我们。”
“你和他们不太一样对不对?”周以问道。
“和谁?”
“和其他……机器人。”
“可能是因为我一直和企明生活在一起吧,”他笑了笑,平面的脸上是一个温暖的卡通笑容,“这孩子很特别。”
周以笑了笑,说道:“下次见面务必好好聊聊,再见。”
“再见。”
“再见。”我说。
于是这艘小小的飞行器载上我和周以,循着城市的底部快速穿行而过,很快到了图书馆边缘的粒子电池森林,然后穿越到了被阳光照射的一侧,随后又猛地拉升,偏离了同步轨道,往开阔的宇宙空间飞去。这艘飞行器和其他的城市里看到的都不太一样,没有明显的动力装置,只像是一个纸团,从内部往外看一大半都是透明的,甚至比电梯里的舱体还要简单,却也能以如此敏捷的方式进行星际航行,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当然,或许也只有如此才能躲避开轨道基地军方的搜索,毕竟行星际飞船本应是个庞然大物才对。
“所以这是要去哪?”周以问。
“去找郑绘。”我答道。
“我知道,但是这是还要去更远的地方?这里边的补给品够用吗?”周以看向身后那逐渐缩小的,被轨道基地环绕着的地球说道,又忽地转头问我,“你没事儿吧?”
“没事。”
周以又拍了拍我的肩膀,“不是早就猜到了吗?再说,郑绘不是说有那个星图?”
我知道星图是什么。老陈和我说过,早在月球开发时期,基因管理局就启动了星图项目,所有执行任务的人都可以选择在管理局的档案库中备份自己的基因组和研究进度。出任务之前可以选择授权,如果任务出现任何风险,管理局可以接管自己的基因组,培养克隆体,按照预设的训练方案,快速重新投入到自己未完成的研究或任务。
老陈说到这个事儿的时候并不乐观,他觉得基因管理局在这个事情上有很大的灰色空间可以操作,基因组的主人在死后并没有办法确保自己以及自己克隆体的权利。基因管理局直属于空间探索舰队,不受地球直接管辖,它的核心利益还是围绕着执行探索开发任务,本身是为了保证星际探索的人才可持续性而建立的,并不是个帮人“复活”的公益机构。
“以前的记忆有没有备份,都不好说了。”我答道,“等见到郑绘再问问她吧,她好像知道内情。”
周以点了点头。
一停止交谈,人的感官就不自觉的发散开来,不得不说,这宇宙中的寂静与黑暗是我从来没体会过的感觉。在地球同步轨道附近时,虽然地球已十分渺小,但四周环绕着的轨道基地建筑依然提供着依靠和参考,让人感觉得到自己在飞行。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飞行器的斜后方的太阳一动不动地闪耀着,除此之外,所有其他方向都是深渊一样的漆黑。那种黑似乎不是一种颜色,而是抹去一切感官的虚无。这里就像一个世间万物都被被抹去之后的牢房,没有任何出口。不仅没有光,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只有我和周以的喘息声和我自己的心跳声。我赶紧把目光收回,但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和恶心还是席卷了我的大脑。
“啊……”我闭上眼睛叹息道,此时我非常希望这小飞行器的高科技引擎能产生哪怕一点点噪音。
“怎么了你?”周以问道。
“有点晕,”我闭着眼睛答道,手指和脚趾慢慢传来如同电流通过般的麻痹感,顺着肢体向躯干蔓延。
“什么身体素质啊?”周以笑着调侃道,“这连晃都不晃一下你晕什么?晕太阳吗?”
“……”
“诶,”周以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陈教授这几天和你联系过吗?”
“没有,怎么了?”
“挺奇怪的,陈教授告诉了郑绘我们俩的事,她把我们卷进了她的计划里,陈教授就没有再插手过。”
“老陈也有事没告诉我们,也可能是那天我们走之后才发生的,没来得及和我们说。”我紧闭着眼回答着,脑海中又出现了地面上那幢奇特的纯黑色建筑,“我们碰到那个励子的那个位置,建起了一个很大的建筑,应该是个新建的研究设施。”
“什么时候的事?”
“就我们上来之前。”
“哦?”周以有点好奇,“估计那个地方也归郑绘管,毕竟她说她获得了不止一个励子里的信息。”
“那现在应该不是了,”我说道,“现在轨道基地的军方在追查她,地球周围对她都不安全。”
“所以我们也在往外飞。到哪了?也没有个地图什么的。”
“你能想办法搞出点声音来吗?或者看看这个舱壁能不能调一下?”我强忍着说道。
“哦,所以你是看这个透明舱晕是吧?我看看——”
随后我听见周以在自己的航天服上点击着,然后又听到他触碰舱壁的声音。
“环境模拟……应该是这个吧,”周以嘟囔道,“这样呢?”
忽然间,我的耳边响起了一阵规律的金属撞击声,以及一阵阵风吹过的声音,那声音如此真实,我几乎感觉到那风就吹在我脸上,一瞬间眩晕的感觉就散去了大半。
“哎!这个效果真不错,”周以感叹道。
我张开眼睛,四周变得非常明亮,原本所在的狭小的空间几乎消失不见了。我们身处在一扇开着的窗边,窗外是茂盛的植被飞速向后退去,高大的树干时不时一闪而过。我感觉自己四散的神志重新被聚集起来,随着窗外的风景流动着。
“有点不对劲,”我脑海中突然有一个念头闪过。
“怎么,”周以问道,“还晕?”
“不是我,”我想起企明哥哥的那个被视频通话取代的笑脸,“是郑绘。”
“她也没对劲过啊!”周以笑道,“你这会儿才觉出来她不对劲来了?”
“她和我们对话的时候,太快了。”
“什么意思?”
“时延太低了,”我解释道,“如果她当时在另一个行星附近,我们的对话至少也会有几分钟的延迟,根本不可能实时通话。”
“也许有什么高科技手段呢?”周以随意说道。
“据我所知,目前只有她那个弦通道干涉能做到跨时空传递信息,但是也只是微量粒子上的信息,显然不可能也没必要用来给我们编解码视频通话。最大的可能是她当时也还在轨道基地,和我们同时出发。”
“或者啊,干脆那次通话就是录像,”周以说道。
“不太像,我们一直在问问题打断她。”
“也许是预测到了我们要问什么问题呢?要不然,就是我们根本就没走。”周以示意旁边的“窗”外景象。
“根本就没走?”我愣了一下,伸手触摸身旁已经几乎看不到的舱壁,明白了周以的意思,“你是说,这个舱壁在给我们放电影?”
“对啊,”周以一抬眉毛,靠着座椅半躺下去,“都有可能啊。只不过我是有点懒得想这些了,反正怎么也斗不过她。”
我回忆起不久前飞离地球轨道时的感受,我曾真切感觉到眼睛看到飞船加速的方向和身体感受到的加速方向不一样,还以为是自己从那时就有些眩晕了,如今看来,很有可能自从离开轨道基地,实际的飞行方向就与我们看到的不一样,甚至,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轨道基地。退一万步讲,我无法说服自己,这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飞行器”究竟如何才可能做长途航行?
“郑绘,”我对着舱门的方向叫道,“你现在也能听到我吧?”
周以也不置可否地转头看向舱门的方向。
就这样,我默默地看向舱门,数了五秒,不知道数得快了还是慢了,毫无动静,发觉自己不过是在幽闭的小空间里发疯,不由得嗤笑出来。
但就在我快要把头转回来的最后一刻,舱体突然发生了一阵不规律的抖动,而周围的虚拟环境并没有。
“怎么回事?”我警觉道。
随后传来一阵混在模拟环境音背后的机械装置的声音,能听出来就在不远处的上方,声音很快就停止了,舱体同时停止了震动。
“有声音!”
“我们好像是被挪了一下。”周以闭着眼睛感受道,“我关掉环境模拟试试。”
周以重新触摸舱壁,操作关掉了环境模拟,刚才的丛林列车景观和声音蓦然消失,取而代之的竟然并不是漆黑一片的太空,而是一个堆满杂物的货仓。
“这儿好像是个飞船内部?”周以观察道。
我环顾四周,发现旁边放着不少零件设备,很多已经严重损坏的样子,甚至还有爆炸燃烧的痕迹,已经无法辨认了。我触摸舱门,想要打开门出去看看。
“飞行过程中无法打开舱门,请泊入气闸内再进行此操作。”系统如此提示道。
我随后要伸手点击红色的按钮,上面写着:手动操作,仅限紧急情况下使用。
“等一下,”周以拦住了我,“你怎么确定现在看到的景象就是真的?”
我一怔,收回了手。如果这个货仓也是模拟场景,我们还在宇宙空间的话,舱门打开的一瞬间整个飞行器就会爆裂开来,我和周以也将死无葬身之地。但还没来得及再想,她就来了。
“幸亏,”郑绘的声音还有几个人的急促脚步声从外面的杂物后面传来,经过了舱壁的过滤,显得有些闷,“你们等到回收舰找到你们之后才开始怀疑。”
郑绘和另外两个人出现在透明的舱外,一男一女。男人皮肤黝黑,戴着夸张的骨传导耳机,上面满是各种各样没见过的纹饰,身上是一套改装过的旧制服,胸前有不知道是什么组织的标志;另一个女孩年纪比郑绘小一些,表情有些拘谨,而且看起来竟有点眼熟,但说不出来在哪里见过。
“这次不是假的了吧?”我问。
“不是,”郑绘笑道,“可以出来了。”
我按下了手动操作的按钮,舱门下方出现一条拉杆,提起拉杆,舱门随即向外弹开。
“这是哪?”周以边走出来边问道,我紧随其后。
“磐石号回收舰,欢迎上舰,”男人开口,左手抚右肩行礼,磁性的声音和稳重的语气和他的外貌非常不符。
“这位是舰长,磐石号是空间探索舰队的一艘回收舰,负责太阳系内环的资源回收,”郑绘介绍道,“这是企月,企明的姐姐,你们认识企明。在轨道基地上的那一阵子辛苦两位了。”
“我,”郑绘的态度又有一些微妙的变化,我心里有一连串的问题要问,但抬头深呼吸了一口开阔的空气,瞬间感到一阵难以抵抗的疲惫,“得先歇一会。”
“没问题,”郑绘答道,“到了这里就安全了。企月,你来带他们熟悉一下,认一下他们的居住舱。”